没有人知道若男去了哪里。 南溪记忆没有按时开门,来得早的顾客咚咚地敲门,惊醒了沉睡的端阳。昨天从玉磐山回来后,他完全沉浸在忧思里,坐在夜色里品味着孤独和寂寞。寂寞如藤,在黑暗里潜滋暗长,爬满了整个房间。若男起床时会顺带着在窗户敲击几下。他一直没有听到敲击声,觉得天色尚早继续蒙头大睡。醒来的端阳以为若男同样睡过头了,赶紧去敲击她的窗户。没有反应,去到前堂后厨仍然没有看到若男。店门紧闭着,听不见丝毫声音的南溪记忆是一栋空房子。 他觉得挺奇怪,若男从没有赖床的习惯,也没有晨跑的习惯,她会去哪里呢? 店铺冷冷清清,从前堂到后厨,楼下到楼上,微弱的光芒从窗户里漏进来,带出一地斑驳。厨房里的黄豆没有浸泡,这些事平日里都是若男在做,头天无论再累再忙,她都会把黄豆泡好,半夜起来磨好豆浆,等到凌晨五点左右开始制作凉粉。看来昨晚不仅自己睡过了头,若男也睡过了头。 他又返回楼上去敲击若男的房门。敲了半天,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抬手推门,木门轻轻推开了,里面空空如也,床单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摸上去冰冰凉凉的,完全不像有人睡过的痕迹。 桌子上铺着一张纸,上面是若男的字迹,写得张牙舞爪,“端阳,我思考了一个晚上,终于做了这个决定。以前的小兄弟约我去广东看看,长这么大只在南溪混,难免会向往外面的世界。我走了,不要来找我,过好自己的日子。” 端阳楞楞地站着,白纸从指尖滑落,心里升腾起巨大的失落。若男竟然走了,她为什么一声不响地走了?昨晚从玉磐山回来后,他一直沉浸在悲伤里,完全忽略了若男。若男性子跳脱,在端阳印象里,她一直大大咧咧,神经大条得基本没有忧愁,只要她在的地方,空气都会欢悦几分。如今人去楼空,这偌大的房间竟显得空荡荡的,听不见一点声音。一直以来,他习惯了她粗枝大叶的存在。 “端阳,你看这台机器到底行不行啊?咯吱咯吱的,像一台老爷车。不对,像乡下拉砖的板板车,半天都拉不上道。” 他循着声音看去,机器旁边空无一人,唯有那个铁疙瘩孤单地矗立在墙角。以前店铺都是用石磨磨豌豆,耗时又费力。 若男对端阳说,“要不咱俩去买个驴子,专门围着这石磨子转圈,不仅能帮着推磨,还能让顾客观赏驴子推磨。我们俩靠着门票都能生活。” 他笑着往她脑门弹了一下,“亏你想得出来,那咱们这里不光是凉粉店,还是马戏团了。干脆咱们都不磨凉粉了,换上树皮扮作野人。以后生一窝小猴子,这里彻底成了动物园。” 她笑得直不起腰。她在他身边时,从没有意识到,她到底有多重要。等到她离开时,他才发觉,她在他的生活里无处不在。从他来到南溪的那一天起,她陪着他在张老咪的三张公司混,跟着他走街串巷卖光碟,联合一起制作石棉瓦。陈氏兄弟离开后,唯有她坚定地留了下来。 他走的每一步都有她的陪伴,她早已经成了他的影子,伴随了他很多年。如今,这个影子离开了,他一个人留在了这里。店铺还是那个店铺,房间也还是那些房间,他坐在桌子前,不知该做什么,一点头绪都没有,只能干坐着。 邻居过来敲他的门,看到他呆坐在凳子上,“昨晚你去哪里了?若男去找你,不知是不是摔跤了,回来时满身满脸都是泥水,手臂上还有伤痕。” “她去找过我?”端阳木然地抬起头,“我不知道他去找我,我以为她去外面玩了。” “回来时浑身都湿透了,我问她是不是摔跤了?她摇了摇头。这孩子,从来没见她那样狼狈过,好像失了魂一样。” 端阳猛地站起来往外跑去。若男说她要去广东,肯定会去车站。他急忙往车站的方向狂奔。天空仍然下着雨,从昨晚到现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像。 细雨微湿的古镇,屋檐笼上了一层轻纱,烟雨蒙蒙的清晨,薄雾笼罩着整个小镇,空气如丝绸般柔软,细腻的雨丝如梦如幻。因着下雨的缘故,街道上行人稀少,端阳朝着客运站的方向狂奔而去。客运站在洗马桥,南溪集镇一共有三座石拱桥横跨在河道上,从上至下依次是流沙桥、洗马桥和浣纱桥。洗马桥修建于秦汉时期,原来不叫这个名字,源于播州土司杨应龙在此河段洗马而得名。到了近代,南溪遭遇百年难遇的洪灾,石拱桥毁于一旦。现在的洗马桥是钢筋混凝土浇铸的,桥体更牢固却少了古桥的韵味,多了些现代风味。 南溪客运站就在洗马桥边上,其实就是一块宽敞的水泥坝子,站前矗立着一座三层楼房,一楼是售票厅兼候车室,二楼是车站办公区,三楼是员工宿舍,乘客均止步于一楼。 端阳赶到时,客车站空荡荡的,一辆往返南溪至湘城的大巴车缓缓移动着,驾驶员看到他焦急跑过来,以为他要搭乘,遂靠边停了下来。 他三两步跨到车上,车上乘客廖廖无几,整个车厢略显空旷。他从第一排找到最后一排,完全探索不到若男的身影,只得怏怏退下来。南溪的长途客车都是过路车辆,进站来载了客人即走,不会长时间停靠在站里。 端阳环视了一圈,不仅长途车,就连短途车都没有看见。偌大的坝子里空空荡荡,几只麻雀落在角落里,似在觅食,看见他走过来,仓皇扑棱着翅膀飞向空中,抖落几片羽毛飘散着,和着细雨沾染到地面。 他抱着头蹲到地上,沮丧、自责、失落等情绪袭上心头,只觉得胸口压了一块巨石,烦闷得连呼吸都困难。朦胧中,有人递给他一支烟。他接过来放到嘴里。端阳不抽烟,平素对烟味特别敏感,闻着都觉得难受。这会,接过烟很自然地放到嘴里吸吮了几口,焦油的味道并不如酒精的味道好闻,吸到嘴里也是木木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望着蒙蒙细雨,缭绕升起的烟雾和雨雾缠绕在一起,飞升着,氤氲着。若男从脑海里跳出来,留着短发的她,身着素裙的她,低头笑的她,沉静思考的她,无数个她从记忆里挟裹而来,汹涌地淹没了他。 没有女人帮衬的南溪记忆如被抽去了脊椎,端阳只得把林素叫到店铺里来帮忙。随同一起来的还有姑姑萍萍的两个女儿素云和素兰。素云和素兰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萍萍倒也没特别勉强,想让两个女儿学学小鱼,多少学点傍身的技艺,走到哪里都饿不死。 端阳不想他们住在若男的房间,专门把三楼堆放杂物的阁楼收拾出来。林素则住到了端阳房间,他自己睡到了客厅沙发上。林素到来后,店铺的运转渐趋正常,收工后端阳执着于两件事。 第一件事,每天收工后他会去如雪家里陪陪两位老人,要么陪他们拉拉家常吃顿便饭,要么帮着做做家务打扫一下院子。第二件事,则是每天给若男写一句话折成纸鹤挂在窗台上。飘飘扬扬的纸鹤挂满了整个窗台,微风吹来,纸鹤随风而舞,倒成了一道风景。 “若男是个好孩子,无名无分陪伴了你那么多年。这次突然离开,一定是你的什么行为让她伤了心。树怕剥皮人怕伤心,阳儿,如果若男回来,你一定要好好珍惜。”林素劝着端阳,”姆妈知道你心善,放不下如雪。斯人已去,如雪肯定希望你幸福,若男比任何人都适合你。” “姆妈,我知道。我会尽全力弥补对她的亏欠。那天晚上我并不知道她去寻我....”端阳低垂着头,如果知道,他肯定不会让若男一个人在黑夜里挣扎,他肯定会把她带回来。 若男从店里出来后,天还没有完全亮。细雨从昨晚下到现在,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滴滴嗒嗒的雨声惊醒了沉睡中的小镇,临街门面亮起了灯,橘黄的灯光点亮了小镇的清晨,挑着担子的农人沿着屋檐负重而行,篮子里装满了新鲜蔬菜,瓜果小菜一应俱全,翠绿的颜色随着担子的起伏颤悠悠地摇晃。包子店的香味随着缭绕的雾气弥漫到了雨雾中,轻易地勾起了若男的馋欲。她才想起,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有吃呢,肚子如干邉的皮球,软塌塌地贴着衣裳。 她买了几个包子边走边吃起来,胃里有了食物,身上暖和多了,心里的忧伤减轻了几分,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待坐到去往湘城的客车上,看着窗外倒退的景物,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她真的要离开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事物吗?对于端阳,她真的能够放弃吗?这么多年来,她在他身边如影随形,早已经融入了彼此的生活。 湘城没有下雨,灰色的天空没有飞鸟的痕迹,高耸的楼房将天幕划成了很多格子,若男仰起头只能看见巴掌大的天空。湘城边上有一座火电厂,几根高大的烟囱矗立在城市边缘,释放出来的烟雾缭绕在湘城上空,让湘城的天空看起来没有那么透亮,随时都隐没在云层里,湘城也叫雾城。 若男眯着眼睛仰望着这座城市。她一直向往着山外的世界,期望着能够走出南溪,若不是遇上端阳,或许她真的实现了梦想。湘城并不大,在中国的城市中完全排不上号,若说有点知名度,完全是因为一次会议。 人们知道湘城也完全是因为这次会议。若男走在湘城的大街小巷,想要好好地认识一下这座城市。身边的人多了起来,都是陌生的面孔,她竟有点不知所措,只得坐在街边的休闲椅上,望着人来人往。 张小花又回到了天上人间。隔了一段时间,重新回到这里,仍有恍若隔世之感。夜晚的天上人间是另一个世界,堂前灯火辉煌,映照得整个大堂金光灿灿,巨大的水晶吊灯倾泻下来,晶莹剔透的珠子如夜空散落的星星。四周金色的柱子被灯光映照着,更有几分纸醉金迷的味道。 两排身姿绰约的美女身着低胸的裙子分列两旁,笑得比头顶上的灯光还要璀灿。包房内光线昏暗,侍童刻意调暗了房间的灯光,迷离中带出一片朦胧。房间内的男女面容模糊,很多勾当都在黑暗里进行。 小花特意化了厚重的妆容,脸上的伤并没有留下疤痕,她只有把自己包裹在严实的面具下,才有勇气站在这里。在这里,她是天上人间的薇薇,而不是山野村花。 “薇薇,你跟我来一下。”玲姐特意将小花叫进房间,“吃了这么大的苦头,你还有勇气站在这里,我挺佩服你的。” “不来这里又能如何呢?”她面色平静地望着玲姐,“这是我的选择。” “九爷并没有责怪你,那位顾客已经摆平了,以后都不会踏进天上人间半步。你的医药费也是九爷报销的。薇薇,你是九爷捡进来的,他很看重你,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并无过人之处,承蒙九爷错爱。薇薇定当汲取教训,尽量不发生类似事件。至于医药费,我是在上班期间受的伤,理应九爷买单。” “你真不考虑他?“玲姐微眯着眼,观察着小花的表情,”九爷想要什么样的女人,这天上人间还真是一抓一大把,你以为你会是例外?“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天上人间是九爷的,天上人间的女人肯定也是他的。如果他要霸王硬上弓,我也只是一个弱女子。” 说完,小花转身就走。玲姐看着她的背影摇头,刚来时谁不是烈女子,在盐水里泡泡,咸水里滚滚,还能保持纯真的又有几人?纵观现在的天上人间,就没有一个例外。这是什么地方,湘城最大的染缸,再洁白的云朵从这里飘过,都会变成黑色。 小花下班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她喝得有点多,步履蹒跚地从天上人间走出来,今晚包房的几位客人一直喝酒,从进房间到离开。小花自是乐意奉陪,只要客人不提非分要求或有过分之举,都在她的承受范围内。况且,天上人间不允许客人自带酒水,他们在这里喝得越多,小花的提成就越多。 她向客人推荐了一款洋酒,单价5888元。小花看到瓶子上的价格都哆嗦,这也许就是上层人与普通人的区别,上层人的一瓶酒,一餐饭相当于普通人数月甚至数年的劳动所得。她周旋在客人中间,一杯杯的液体流进嘴里,像黄牛饮水一样。喝到后来,嘴里已经没有任何滋味,天价洋酒跟自来水没有区别。 只是,酒精幻化成火苗,炙热地啃咬着她的胃,脚步变得凌乱起来,眼前出现了很多模糊影子。她借口到卫生间,双手使劲抠着喉咙,刚才喝进去的液体全部喷射出来,飞溅到墙壁上,红色的液体如扭动的蚯蚓,爬行在暗黑的夜里。她爬在马桶上,吐得七荤八素,眼泪鼻涕一齐涌出来。 待吐得差不多了,她把水龙水拧开,浇着冰水使劲拍打在脸上。头脑终于清醒了片刻,她又掏出化妆盒,厚厚地补上妆容,这才推门走了出去。酒至半酣,她又被客人拽过去,一杯酒已递至嘴唇边,刚刚清醒的头脑闻到酒精味又差点吐了。她使劲忍住涌上来的恶心,接过杯子连和客人喝了三杯酒。 等到下班时,她连着去卫生间吐了几次,胃里仍然聚积了不少酒精,摇摇晃晃走出天上人间,坐在路坎边上等车。凌晨的湘城,街道特别空旷,偶尔才有车辆飞驰而过。街道上看不见行人,唯有路灯孤独地矗立着,遗世而独立,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地上,如同传说中的竹杆人。竹杆人踩着高跷向她逼视过来,她把自己的影子缩到阴影下。 远处的霓虹连同近处的灯火,倒映着整个城市。一幢幢的高楼逼视着小花,她蹲坐在地上,使劲按压着肚子。胃里翻江倒海,她又吐了起来。整个晚上,她吐了好几次,只差没把整个胃吐出来。 一辆车从她身边缓缓驶过,隔了几分钟又倒退着回来停在她身边,一个男人走下来问道,“小姐,你怎么啦,需要帮助吗?” 小花终于吐完了,翻找出纸巾胡乱抹了一把脸,拨开脸上的乱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钟子期近在咫尺,“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怎么啦,很难受吗?”他轻轻拍着她的背,眼神里掠过一丝怜惜。 “没事啦。”她站直身子,胃里的酒精吐完了,仍觉得难受,脑袋沉重得如同悬挂了一块石头在脖子上。 “我送你回去吧,这么晚了,出租车不容易拦到。”钟子期指着路边的车,小花没有拒绝。她很难受,特别想躺下来好好地睡一觉。 她坐到车里,钟子期将车开得很慢很平稳。两人都没有说话,钟子期闻到了小花身上刺鼻的酒精味,也猜到了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但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默默地开着车。小花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不一会,竟真的睡过去了。 钟子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只能将车开到了乐器行。他将小花抱到沙发上,扯来毯子为她盖上。她仍睡得很沉,脸上还残留着浓重的妆容。他拧干毛巾轻轻地擦拭脸上的残妆,洗干净后的小花露出清秀的容颜。只是,眉头仍然紧皱着,似是很不安。他蹲在沙发前一直握着她的手。 小花渐渐安稳下来,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这是近段时间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以前在出租屋里,小花特别容易惊醒,稍微一点细小的声音都能将她惊醒。醒了就睡不着,抱着膝盖坐在暗沉的夜里。乡下的夜晚还能听见夜莺鸣叫或是土狗吠叫的声音,城里的夜晚只能听见汽车轮胎在路面摩擦的声音以及随时按响的尖锐喇叭声音。 夜色同样冰凉,如水一样将她包裹起来。朦胧中,一直有一双手托着她,持续将热量传递给她。她本来已经飘到了湖心,眼见就要沉入湖底,那双手稳稳地托着她。她靠在他身上,汲取着散发出来的能量,温暖着满身的冰凉,安心地沉在睡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