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阿爸命大,但也失去了劳动能力。屋里屋外的大事小情,现在都不需要阿爸操持,平梁哥跑外面的事,家里就由阿妈和我照料。只要阿爸每天坐着轮椅在屋前晒着太阳,身体一天天慢慢恢复着,我们心里就很踏实。 一个月后,事情突然不对劲了。 那天下午,平梁哥上山去收果子,阿妈在河边洗衣服,我把阿爸的轮椅推到了羊圈门口,让他看着我给羊喂料。我学着阿爸以前的做法,把草料、玉米粒还有盐巴掺在一起,正要问他放多少驱虫药的时候,回头看见阿爸正撑着拐,手脚极不协调地想要从轮椅上站起来。 “阿爸,你要做啥子?……阿爸?” 我问了他好几声,他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死死地咬着牙,嘴巴里发出“咿……咿……”的声音。我有点害怕地劝他先坐下来,问他要去哪,我推他去。可他的身体却越来越不受控制了一般,脖颈向后强直,仰着头、闭着眼,口中不断溢出白色的泡沫,手脚抽搐。 我吓坏了,大喊着冲出院子,去河边叫阿妈。阿妈顾不得把手上的肥皂沫冲干净,双手在裤子上蹭着就跟我跑了回来。“快去!把平梁喊回来!”到了院门口,阿妈直接把我推出了门。 平梁哥冲进屋里,把阿爸横着抱起,一路跑到了村长家。阿妈从家里拿了几床被褥也跟了去。在村长的招呼下,好几个村民一起往村长的手扶拖拉机里面填了厚厚的草料,把褥子垫在草垛上,叫阿妈先上拖拉机坐好,又合力把阿爸抬上去,盖好被子。 村长摇着了拖拉机,一步跨上去喊道:“再来几个,快上!”我眼睁睁地看着拖拉机冒着黑烟出了院子,阿妈面朝后倒坐在上面,身子摇晃得厉害。她冲我使劲地挥着手:“幺儿你快回去,看好家婆!”那时她的眉头挤成了“川”字,我的脸上满是惊慌。 “神灵保佑……神灵保佑……” 家婆八十多岁了,我第一次见她如此慌乱无助的样子,混浊的眼中流出几滴泪水,顺着脸上层层叠叠的褶皱滑下来。天色渐晚,偌大的院子现在就剩下我们俩人,我不安地四处张望,总感觉窗前屋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埋伏着。而不论我怎样叫家婆,她的口中一直在念叨“神灵保佑……” 一整夜,我和家婆在恐惧中相依为命。直到第二天公鸡破晓,平梁哥大汗淋漓地跑回来。问他,就说县医院的初步判断是癫痫,应该是上次车祸给阿爸的脑袋里留下了一个病灶,现在还不好说到底有多大影响。 “阿妈怎么说?……阿妈怎么说!” 平梁哥顾不上理我,翻箱倒柜地找钱,临走才急匆匆地和我说了两句:“医生建议到市里大医院做检查,最好做手术,但是这种情况术后也不能保证没有别的问题……阿妈选择了保守治疗。” “什么叫保守治疗?什么叫保守治疗?你说话呀!” 我急得一拳捶在平梁哥的胳膊上,他才看了看我,旋即又把视线移开了:“就是吃药维持……”他的视线短暂地越过了我的头顶,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医生说只要吃药能维持着病情不再发展,这个病也没什么太大的危险。”他一定是看到了我身后的家婆,不想让她担心才这么说的。 “那……要是维持不住会怎样?” “你快躲开!!我得赶紧去给阿爸取药!!” 平梁哥终于没了耐心,长这么大,这是印象中平梁哥第一次这么大声地吼我。我被他推得一个踉跄,撞到了门板上。平梁哥顾不上看我一眼,飞奔出了院子。 中午,我给家婆做好了饭,扶她躺下休息,和她说不要担心,我去医院看看就回来。一路辗转,到县医院的时候已近黄昏,还没进病房,在走廊里我就听到了阿妈的哭诉:“……老汉!你说你这是怎么了嘛!好了好了的,怎么又落得了这个病……家里还有俩娃子,一家子还指着你呦!……” “幺儿?” 平梁哥拿着CT片子回来,在病房门外看到了我,脸上有些意外。 “哥……”我努力抑制着不哭,可声音还是有些哽咽。 平梁哥扶着我的肩头推开了病房门,阿妈的反应如我所料:“幺儿?你啷个来咯?不是叫你看着家婆噻?”阿爸看到我,那半边好的脸皮抽搐了两下,似乎是想朝我笑笑,让我别担心。 “阿妈,我去想办法借钱给阿爸做手术!”平梁哥把一打单据放在了病床的床头柜上,我瞟了一眼那上面潦草的字迹,只有“手术”两个字认识。 “阿妈,我和哥一起去借钱!大不了不上学了,我去杀广(打工),也要给阿爸做手术,不要保守治疗!” “鬼扯!!”阿妈气得跺脚,用手不停地抹擦着眼角,凶狠狠地指着我和平梁哥的鼻子嘶喊:“你两个赶紧给我上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