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周三,执意保守治疗的阿爸阿妈回家了。 吃过晚饭,阿爸躺在床上,阿妈正在给他擦身体。从额头、脸颊到脖子,再到胸脯、手臂、手指,阿妈拿着一块热毛巾,像伺候一个新生婴儿般小心仔细。阿爸不知道哪里不舒服,口中不时大喘一口气,发出一声呻吟。家婆坐在饭桌前默默地揩着眼泪。 我擦了桌子,将剩下的几个脏碗筷端去厨房。平梁哥正背对着我在水池前洗碗,双手使劲地揉搓,水管“哗哗”地流着水。我把碗筷摆在平梁哥面前,毫不客气地关了水龙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阿爸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你不是也看见了嘛……”平梁哥接过碗筷,又开始揉搓起来,语气平静得好像那是别人的阿爸。 我一下抓住了他的手腕,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看着我的眼睛,把你知道的情况全告诉我!不许骗人!” 平梁哥被我的态度惊得愣了片刻,气生生地解下围裙擦了擦手,把围裙摔在了水池里。他拉拽着我的手走到一个碗柜前,打开柜门,拿出来一个大包拎在我眼前:“什么情况?情况就是,这些就是阿爸以后要吃的药!一直吃,一年,三年,五年,一顿都不能停!” 我看着他从大包里一瓶一瓶地把药掏出来,摆在砧板上,边掏边说:“这个,一天三次,三天一瓶,一个月200块……这个,一天一次,一个月160块……这个,一天三次,一瓶80块……还有这两种,随时犯病随时吃……咱们家的羊全卖了还能买10个月的药,果树结的李子全卖出去还能买3个月的药,种的地,打的粮食咱们一粒不吃全卖了,还能买4个月的药。”平梁哥两手一摊,“就是这个情况!” “手术呢?我们不是说借钱给阿爸做手术?” “你没听大夫怎么说?只有市里能做!算上手术费、住院费、咱们在市里的生活挑费,林林总总十几万得要吧?这还是手术一次成功没有后遗症的情况下。” “你反悔了?……所以你就让阿爸每天这样痛苦地熬着?……你不借,我找大姐二姐借,她们可是亲的!” “李幺妹!” “李平梁!!……” 那一天,我和平梁哥在厨房大吵了一架。我替阿爸委屈,任性地说了很多很伤人的话,那些话像刀子一样插进一个从小爱护我的人的胸膛,我心里也很难过。平梁哥被我气得手抖,我不知道阿妈有没有听见,但那天的争吵确实是阿妈叫平梁哥把药拿过去才结束的。 从那天起,平梁哥再没去学校接过我。 ………………………………………… 【八】 山里下了雪,白茫茫的一片。冬天真来了。 放学了,我远远地就看到了站在校门外面的小安,他朝我浅浅地笑。小学毕业后,我们都在县里上中学,他上了一中,我在二中。虽然离得不远,但他每天绕到二中门口来,回家是不顺路的。走过他身旁,我还特意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他一定会跟上来。 “平梁……好像好久没来接你了?” “嗯,不用。都上中学了,谁还要接。” “你好像生气了?……你们,因为什么事情吵架了吧?……” “啊?”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小安。可能他也觉得有些突兀,便没有再说话,借着推眼镜稍稍放低了视线。他终于加紧了步子追上来,不再只是跟在我身后,我们背着书包默默地并肩走着。直到走到了那个分岔路口,他才犹豫着开口,像有什么事情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李幺妹,我……” “幺儿!看到平梁了没有?”二爸骑着自行车路过,打断了小安的话。 “没的,怎么了二爸?你找他做啥子?” 二爸用手一指前面,揪心地说:“你阿妈在到处找他……你上来!” 我跨坐上了二爸的自行车,那时小安还站在那里,用既不明所以又忧心忡忡的眼神看着我。我朝他挥着手:“小安你先回家去吧。” 二爸驮着我回到家的时候,堂屋的地上还有几片没来得及收拾的碎碗。刚撩开里屋的门帘,平梁哥便扭过头来冲我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他一边轻轻拍着在床上平躺着的阿爸,一边和阿妈悄声说:“这会子睡了,不碍事。” 阿妈松了口气,转过身来,我才看到她脸上泛着泪花。阿妈惊魂未定,满脸委屈地告诉我说:“哎呦……可吓死人喽!……刚刚你阿爸在屋头鬼叫,不认得人,叫也叫不醒,药也不得吃……” 我看着躺在床上睡熟的阿爸,隆起的小腹缓缓地起伏。阿爸呀阿爸,曾经那么能干、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这样了呢? 见我和阿妈啜啜啼啼,平梁哥忙摆着手说:“没的事,没的事噻!大夫不都说了这个病就是这样的,只要犯病的时候看好了他,要不得受伤和伤人,过了这阵子就好了噻。” 我斜着一双哭红了的眼看着李平梁。那时的我不知钻进了什么牛角尖,他越是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来安慰我,我心里好像就越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