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裴钰轩在自己的丹桂苑里栽种了几十株丹桂树,本来应在这个季节飘香了,可谁料他出门去公干了几日,回来后发现园子里栽种的桂树一棵也没了,全都被连根拔起了。
再一看,他搭的秋千架也被拆掉了,花草也被拔了,甚至连几株梅花也没逃过此劫。
整个花园都被夷为平地,曾经的青翠葱绿,万紫千红,一夜之间变成了一片荒芜,犹如鬼蜮。
再看室内,晚晴的胭脂水粉,衣裳簪环,挂在墙上的她的画像,甚至榻上的帷帐锦被,本来一切都按照她离开时的模样陈设,一丁点都未动。
连妆奁上那支来不及贴到她额上的花钿,她压在薛涛笺上的那只碧玉簪也都一直放置在那里,现在都无影无踪了,屋子里空空如也,唯余空气中漂浮的浮尘,倏忽而来,又倏忽不见。
望着眼前这一幕,裴钰轩的心啌咚一声全空了,他几乎要瘫软在地上——
晴儿走了,他知道是父亲照顾宁远侯的面子,暂时将她藏了起来,他笃定自己一定会再见到她,所以虽然难过,他还能忍受。
可是晴儿的这间卧房,是他唯一思念她的处所了,她的胭脂水粉,她的簪环首饰,她的妆台,她的书案,他每日来替她擦拭一遍。
他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去找她,但是他希望有一天她回来时,会笑着问他,怎得这里还和从前那般模样呢?
那时他便会拥着她,饱含着泪水,细细告诉她,在她离开自己的这些日子里,他是怎样的相思,怎样的度日如年,怎样的期盼着和她的重逢和团聚……
他每日都要靠着这样的梦,来维持自己在众人面前的若无其事。
为了最终能实现这个梦想,他甚至低下了高昂的头颅,听从了父亲和宁远侯府的吩咐,努力维系着和安乐郡主的夫妻关系,至少在众人面前,他要做出和安乐恩爱有加的模样。
可他们还是不满足,原来他们不但想控制他的心,还想摧毁他的梦……
他们竟然真的把他所有的一切全毁了!桂树拔了,秋千拆了,画像撤走了,衣裳首饰全都没了!
晴儿一定会生气的,她不喜欢别人动她的东西,自己许诺了她,这个园子是她的,连自己加园子,全是她的。
现在园子被毁了,自己也成了别人的丈夫,她必是走了,必是不能回头了……
想及此,他的心痛得像被万蚁囓噬一般,强压着心中那簇熊熊燃烧的火焰,他二话没说,站起身,仗着剑,骑着马,怒火高炽地回到裴府。
一脚踹开安乐郡主的房门,他满含着怨怼和愤恨,将剑锋逼向她的胸口,血红着一双眼睛怒问她道:“说,是谁把我丹桂苑洗劫一空的?”
安乐郡主是个温雅娴淑的美人,本有着最温柔不过的性子,虽然经了两场婚姻,却还是带了几分天真和热忱,她见钰轩这般对自己,惊问道:“三郎怎得这般问奴家?我……”
她话还未说完,她的奶母刘氏便在一旁怒气冲天道:
“哎呀姑爷,你怎得这么对我们家郡主?你既娶了我家郡主,心里便不该再有别人,那些个野女人的东西,我们替你收拾了,日后,你便一心一意地对我们郡主就可以了。”
钰轩怒极反笑,阴哑道:“好,好得很,你不说,那我就让你就去阎王殿那里说……”
说着,忽而将剑锋转向了刘氏颈上,眼看着那一剑就要刺下去,郡主尖叫一声,吓得跌坐在梳妆台前,刘嬷嬷也慌得跪倒在地,面如土色。
谁料钰轩冷眼看了她们良久,却将剑收回去,慢腾腾用手指轻拭锋刃道:“我建议你们想想,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想枉杀无辜。”
“你们……你们谁去做的这事?”郡主扫了一眼刘嬷嬷,且惧且惊,站起身来,颤声对钰轩道:“三郎,我真的不知道,我必为你问出来,你莫生气了好吗?”
“好,那谢谢郡主了!”钰轩扯了扯唇角,压低声线,略弯了弯腰,附在她耳边沉声道:
“还请郡主帮我问问,韶雅堂里的物事都到哪里去了?”
他的动作虽然看起来柔情无限,但那声音却如同冰一般寒气逼人:“你可能还不知道,那些东西是我的命,别人要了我的命,你说,我是不是该去讨回来?”
郡主心头一片凄惶,只好求助般地看着刘嬷嬷,刘嬷嬷吓得哆哆嗦嗦,胆战心惊地答道:“除了簪环首饰,其余衣裳、画像什么的都烧了……,首饰,是送到……送到侯府去了……”
钰轩浑身发颤,悲不自胜地问郡主道:“你们把衣裳画像都烧了?你们都烧了?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额角青筋暴起,发丝根根耸立。
郡主被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倒退了一步,思忖片刻,又怯生生伸出一双白嫩的柔荑牵了牵夫婿的衣袖,连连道歉说:
“对不起三郎,对不起,我让他们把簪环拿回来,刘嬷嬷,你还不去把簪环取回。衣裳,三郎,你若还要的话,……没事,我替你重做,我重做……”
钰轩的汗一滴滴滴下来,他眼中全是戾气和窜起压不住的邪火,“此事,你们必得给我一个交代……”
他坚决地推开郡主的手说道:“我裴钰轩自认没什么地方对不住郡主的,我尊重你,你也要尊重我……不然,我们就只能分道扬镳了……”
说完,他将剑刷的一声插入到剑鞘中,便要往外走,安乐郡主情急之下,只得狠下心,咬牙在他身后道:
“三郎,是霍叔去做的。”霍叔是她陪嫁的奶母秦氏的丈夫,在这里替她打理所有的庄子和一应事务。
刘嬷嬷一听傻了眼,忙膝行几步上前抱着郡主的腿,哭着埋怨道:“郡主,您怎能给姑爷说啊?明明有侯爷和公主给咱们撑腰的……”
郡主失落地望着头也不回就走出去的夫婿,强压着心中的悲酸,泣道:
“就算有爹娘撑腰有什么用?夫君那么在意,必是要追究到底的。据说那屋子里的衣裳都极华美,首饰也极贵重,他必是爱极了那女子吧……”
刘嬷嬷狠狠啐了口唾沫,厉声道:“郡主放心,那个狐狸精,很快就要离了咱们的眼了,郡主莫怕。”
郡主猛地回头,盯着奶母,呵斥道:“你们别错了主意,若是那女子死了,三郎会和我们拼命的。……难道没有别的法子吗?”
“自然,自然不会直接杀了的……”刘嬷嬷垂了头,讪讪道:“此事都是侯爷安排的,郡主放心,侯爷和尚书大人已经商量好了,只要那女子一离京,姑爷就是翻到天上去,也奈何不得了……”
安乐郡主用大拇指按压着太阳穴,紧蹙着眉头道:“三郎没那么好糊弄,你们做事还是利落些吧!……”
从安乐郡主那里出来,裴钰轩又径直往上书房来,到了门前,他一把将守卫推了个趔趄,接着当头一脚踹开了上书房的门,对正在那里端坐着读书的裴时,一字一句道:
“爹,晴儿呢?三日内,我要见不到她,你休怪我不给你裴家脸面。”
裴时昨日已听手下来报,宁远侯府派奶公霍清去清洗了儿子的丹桂苑。他当时就气得够呛,知道这下捅了大篓子了,以钰轩的性格绝不会善罢甘休。
今日是杜晚晴和柳泰成定亲的日子,本想着安安稳稳地送她们一家出京师,时间久了儿子自然会和自己一般接受事实。谁料安稳了才几个月,这下又平地起了波澜。
虽如此,他还是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沉下脸,呵斥儿子道:“你又发什么疯?还有没有规矩?”
“爹,你说的我都遵守了,你让我在外面给郡主面子,我做到了;你让我好好待她,我也尽力做了,爹,你说会替我好好保护晴儿的,现在,她人呢?她人呢?”
钰轩说到后来,不由嘶吼起来,似乎有无限愤懑喷薄而出。
“你吼什么?”裴时仍尽力维持着波澜不惊的模样:“她好好的。你呀,郡主不是给了你两个通房丫头吗?这才成婚,便有这般心胸,还不够贤德吗?轩儿,你别惹事了,早点生儿育女,不好吗?”
钰轩看着父亲,呵呵惨笑道:“爹,我不需要什么女人了,实话告诉你,这辈子,除了晴儿,我谁都不要;除了和她,我也不会和任何女人生孩子。你们若杀了她,好啊,你等着断子绝孙就行。”
“你个孽子……”裴时终于还是气不过,一拍桌子,吼儿子道:“你大哥不生,你也不生,你们诚心要我裴家绝后是吗?”
“爹,你做了什么事情,自己心里不知道吗?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裴钰轩布满血丝的一双眼睛直直盯着父亲,毫不畏惧地对他道。
裴时抡圆胳膊,一记耳光狠扇向儿子,用手指着他,怒斥道:“你……你……真是贱婢所生的浪荡子,你……”
“是,我就是贱婢所生,不过,我也是你裴大人的种……”钰轩一张俊脸扭曲着,他凑过来靠近父亲,用手指着青肿一片的脸颊道:
“来,爹,今天你随意打,你最好杀了我,不然,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要找到我的晴儿,……”
他眼里喷射的愤怒的火焰几乎将裴时燃烧起来。
“你给我滚……滚……”裴时气急败坏地指着他道:“我真是造了孽了。”
“好。爹,三日之内,我见不到晴儿,就默认你们把她杀了。到时一切后果,你自负。”钰轩慢慢站直身子,转身便要走出门去。
“我告诉你,你放了老杜的女儿吧,你那个岳家容不得她。你强自留下她,只能害了她的性命。难道之前她没屡次遇险吗?
轩儿,不是每次我都能替你先查出来阻止的!”裴时到底还是软了软,他这个软硬不吃的儿子,可能是他一生的魔障。
钰轩听到父亲的话,停住了脚步,缓缓回过头来,他痛心疾首道:“我知道,爹,我知道他宁远侯府权势喧天,所以我现在才没去找晴儿……我怕害了她,总有一天,”
他微微侧过头,那饱含着热泪的一双琥珀色眸子直直落在了紫铜熏香炉上,“这些债,他们都得还。”
“轩儿,你已经要了阿旺的命,裴勇一家跟随我多年,也被你驱逐出府去,晴儿的事,咱们就先放一放吧!”裴时摇着头,眉头紧紧皱着,他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叹息着说:
“刚才你说总有一天让他们还债,而不是说今天,可见你还没全然糊涂。可是你既爱晴儿,怎不能给她自由呢?她为了你,命都不要了非要出宫,而你呢?你明明得不到她,却不肯放她一条活路。
轩儿,你岳家是何等的尊贵,她的舅舅是当今的皇上!
如今宫里没有太后,你岳母俨然就是后宫半个主人,连你妹妹都得看她的脸色。大长公主自幼帮着曹太后抚育皇上,长姐如母,今上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
你和郡主的婚事,便是她亲自向皇上提的,是郡主去年中秋的国筵上见了你,一定要嫁于你,皇上这才下旨赐了婚。
不然,你以为你妹妹现在又不得宠,皇上会忽然给你指婚一个这么高级别的皇亲国戚吗?”
裴钰轩听他这般说,似深受触动,他缓缓走到父亲身边,跪地含泪道:“爹,我也想放下晴儿,可我放不下啊,我忘不了她,我见不到她,我这里疼,”
他用手击打着自己的胸口,泪水溅出来,他注视着父亲的眼睛,哽咽道:
“爹,没有她,我也能活,可是,我没有心了,我的心,死了……这世间,唯有她是可以拼了命爱我的,我不能辜负她,我已经辜负了她两次了,爹,你让我做个负心人吗?”
“为什么要强求?”裴时避过了儿子的眼神,用手擂着桌案,强逼着自己狠下心来,硬着心肠道:
“你吹了灯,天下女人难道不都一样吗?只是生儿育女的物事罢了,你那么强求做什么?
你生几个孩子,儿女绕膝,自然也就慢慢忘了她了……”说到后来,裴时眼中,也已经蓄满泪水。
“爹,你忘了杜姑姑了吗?你位极人臣,儿女双全,你忘了杜姑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