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脑中突然浮现那日在灵应宫殿外、刘基走过他身侧时,脸上缥缈如无的笑容。
“四羽合天……日月易主。”
……
洪武三十年七月,武英殿御书房。
“真人仙踪飘渺,端的让朕好找呵!”皇帝看着面前那个高瘦清癯的白眉老翁,捋了捋颌下长须,笑叹。
“老道无心仕途,只想做自在闲云,为此四处飘游,居无定所,加之年老昏聩,耳目闭塞,不知陛下苦寻如此。罪该万死。”张全一行过一礼,神色淡淡。
不知如此,罪该万死?皇帝低低哼了一声,眯了眯眼睛:“无心仕途……也罢,也罢。朕惟有一事不明,故想请教。前元中统年间,真人也曾苦读科举,金榜题名,官至中山博陵令。如何当年蒙臣做得,如今汉臣,倒反而做不得了?莫非真人就单单……不愿相助于朕么?”
面对天子暗含杀机的提问,张全一神色如常,恭敬道:“陛下神文圣武,三十年前犁庭扫闾,席卷八荒,开不世之功业。老道粗鄙之人,年事已高,既看淡红尘,身出方外,不求闻达以名,但愿苟安而已。若说尚有助于陛下,不过望天而祝,祈福陛下千秋鼎盛,江山安泰,百姓安堵。这些,不必出仕为官,也能做得。”
皇帝一笑摆手:“哈哈,朕开个玩笑而已!真人心志坚决,朕无意勉强。多年来寻找真人,并不为这一缘故。”他感慨似地叹了一口气,“今日得见真颜,方知传言不假——真人果然是得道真仙,百岁之寿,竟比朕还健朗焕发,着实令人羡慕啊。”
“如若陛下想垂询长生不老之法,恐怕须得失望了。老道不过知晓些蕴气养生的法子,是故才比旁人多活了几岁年寿;可惜此道必要童子之身方可修行,想来于陛下无裨。”
这话无论出自谁人之口,都是冲撞天子的大不敬语,可张全一脸上始终是副一板正经的肃容,认真而诚恳,愣是让皇帝想发难也无从。这拳打棉花的感觉对他而言如此熟悉,皇帝不禁气闷地闭了闭眼睛,暗叹“果然是师徒俩”。
“长生不老固美,可若非清心修道之人,此愿难比登天——这话,多年之前诚意伯就同朕说过。”说到刘基,皇帝顿了一顿,“他当年病故,朕痛心疾首,可坊间却传出流言,说是朕派胡惟庸那厮下的毒手。呵!如此无稽之谈,朕却追究无门,又不能草菅人命,宁枉勿纵,也只好清者自清,任由去了。可诚意伯毕竟是真人的爱徒,若真人因此对朕有所误会,心生怨意,实非朕所望;是故,才一直盼与真人当面剖清,不然,朕心实在难安!”
“陛下大不必如此。刘基早已非我门徒,老道怎会为他生怨?况且,路由他选,祸福荣辱,自要一己负承。陛下顺天而为,清者自清,又何须为区区谣言烦忧?”
皇帝呵呵而笑。这言下之意,刘基是因为醉心功名,咎由自取,才死在自己手里,偏偏还说得让人抓不住马脚。张全一,一百年可真没白活……
“朕又何尝想自寻烦忧?哎……可惜世人并非都像真人一般,智慧清明,越是谣言,越多信众。就拿三十年前的八字凶谶来说,近日,不就传得沸沸扬扬了么?”
知道这个谶言的一双徒弟都已离世,一者子孙为官,一者后继无人。张全一不禁苦笑:“陛下莫非以为,是老道四处传诼,妖言惑众?”
“哈哈哈~真人何以如此说?朕不过好奇罢了!”皇帝拊掌大笑,眼中却无丝毫悦意,甚至带着一股瘆人的寒凉,“就算是,也无妨。那凶谶,早已被朕解了!”
“如此便好。老道亦不想再见一次山河倾覆,生灵涂炭。”
这就是在撇清,谣言并非从他处传出了。皇帝负手起身,默然一息,缓缓才道:“难得有机会一见真人。可否请真人择日为朕扶乩一占,卜我大明江山寿数几何?”
“好。”张全一竟然爽快应下,抬头望一眼窗外星斗,又看向皇帝略有些吃惊的脸,满面从容,“择日不如撞日,请陛下赐沙盘乩笔,并鸾生一人,唱生两人,录生两人。”
扶乩器具很快被奉置御案。一尺见方的沙盘,上插一个丁字形木架,横木为梁,悬锥为柱,长度刚刚够在沙盘上留下划痕,这便是所谓乩笔了。
张全一目光一扫,看向地下垂手侍立的几人,问道:“鸾生何在?”皇帝笑着坐到他的对面:“今次,就由朕来做真人副鸾罢!”张全一见之,沉吟半晌,略一点头,起身道:“如此,便不必唱生录生了。请陛下上正座。”言毕伸手,示意与皇帝交换坐席。皇帝从之。
张全一趋步入副席,再度坐定,端身将右手食指扶于横木一头,待皇帝也将食指平置于另一端,他微微吐纳一息,闭目启祷,口中念念有词。
如同被咒语注入了生命一般,乩笔突然颤颤发动,游走龙蛇,在沙盘上画下各式奇异的字符,或交或叠,或并或分,没有唱生语,亦无录生记。一盏茶时间后,张全一闭口停祝,乩笔也恢复了安宁,只余盘角刚刚扬起的些微细沙,尚在砺砺翻滚……
张全一奄然起身,撷来纸笔,挥毫落墨,将刚刚乩笔写出的百多个字符一一描摹下来。皇帝侧目一看,跟残留在记忆中的个把字形两相对照,竟是分毫不差,不由暗暗称奇。
约摸半柱香后,张全一搁笔,将这些奇怪字符按次序平铺而展,接着退后一步,一眼扫尽,两手插袖瞑目不言。御书房内突然蔓延起一阵奇异的安静感……
皇帝等了许久,心中竟惶惶生出一丝缭乱,无头无绪。直到宫中的巡更声传来,张全一忽而睁眼,向皇帝一礼道:“老道天资所限,目力不及,解乩未必确凿。陛下若信得过,老道可保两百年朱明江山姓不改易。”
皇帝原本莫名心乱,预感已是不祥,听他这样一说,顿时落意不少。原本眦睁的双眼,也疏疏眯起了一些。“好……有劳真人问天卜意。”
张全一略一躬身,似想起了刚才的梆柝之声,转眼望向窗外:“四更天……已四更天了。”
皇帝这把年纪,神经骤紧骤弛,此时也早有些困乏,心不在焉道:“天时确有些晚了,张真人先去歇息吧……朕还有一二困惑,想明日再请真人见教。”说罢抬手,示意刘川为张全一领路。
“谢陛下。”张全一揖手而礼。
回到乾清宫寝殿,皇帝只觉头脑沉沉,欲痛欲止,喝足一碗宁神汤,好容易睡下就眠。
此时,户外翠羽啾嘈,月落参横,东方既白天将亮。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惊坐而起,身声皆颤,指着门外道:“传……传张全一立时来见!”
过得约摸小半个时辰,刘川慌慌张张趋进:“三丰子张真人并不在卧房歇息。小的们内宫东西两门内全都找遍,未见人影!各门值卫,也说没见过张真人外出……”
“罢!罢!”皇帝心烦胡乱地挥了挥手。回想当时,柝响明明夜漏五更,他等解乩等得出神,忘了数时辰。张全一却说“四更天,已四更天”,说的其实是‘以四更天’才对!谶语预言根本未解!“四羽合天,日月易主”,铁木真的宝藏,仍有撼天动地的能量!可怎么会?三十年前他明明已经拿到了一印,也毁了印信啊……
孝陵享殿之内,皇帝看着那个紫铜后母大鼎,心中百感翻腾。
果然被人动过……
有人复走了印文。
但,是谁呢?谁能私闯孝陵抬起巨鼎而无人知觉?这鼎重逾千钧,必要三四人合力才能推动。印文难以当场拓印,必要先取后还,如此非得来两次不可……能再三入孝陵参拜先皇后、又能指使卫陵军的,只有皇家子弟了。如果张全一所卜两百年不易姓并不是他妖言诳语,那——
想要逆朝篡位的,真的是他的儿孙们吗?!
皇帝的目光赫地落在那个高然安静的牌位。
“秀英啊秀英……你都看在眼里。告诉朕,到底——是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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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周六非休息日,作者实在搞不动了,一更奉上…明天认真三更!看官小可爱们见谅哦~(宝?宝)喜欢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