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1 / 2)

跑出了后三宫,爹果然没老实呆在屋里,一个人正在空荡无人的西边小校场上练射弓。

小校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直径约有个一百五十米,骑马的话刚够撒腿跑上一圈。地上零散放着些大小不一的沙袋、举重石锁,各自都标着分量。

这里是朱高煦的常来之地。他从小一翻书就打瞌睡,他爹也不拘着他,反而替他在长史司学堂后的小校场专门辟了一间兵房,大有几分“不爱念就玩吧”的纵容。

除了随身的刀剑由朱高煦自己带来带去,用来陪练的矛枪槊戟等武器都闲闲搁在房里的兵器架上。远处五个箭靶呈等差距离前后错落地立着,旁边均挂着箭筒,也有几把小梢弓悬悬荡荡垂在靶下。

见到她来,常遇春毫不奇怪,转头啧啧道:“没想到这把年纪,还能举得起四百斤的锁,开得动五百斤的弓,你爹可真是厉害啊!”说着钢筋似的手指动了动,那把从兵房里刚拿出来的铁胎弓便跟木轴般在他手里转了起来。

天晴立刻接话:“不厉害,怎么做大明第一悍将?怎么养得出我这样绝世高手?”

“不要脸。你哪算什么高手了,还绝世?”

“爹才不要脸,哪有自己夸自己厉害的?五百斤了不起么,能射多远?人家吕布开八百斤呢!”

“废话什么,滚蛋滚蛋!”

“嘻嘻嘻~口是心非,都看到我手里拿的了,怎么舍得我滚哦?”天晴提起双手,一左一右分别是酒坛和食盒,炫耀似地朝他摇了摇。

自然而然。

卢家村的争吵已过了两年。虽说都是不记隔夜仇的主,这还是第一次,父女二人有机会像从前一样,坐在一起闲聊说话。

这一天,朱棣已开始排兵布阵,以在城七卫所为主力,屯田军为援补,预拟对通州、蓟州、遵化、密云等地或招抚或强攻,软硬兼施,将北平外围悉数扫清,以便从容应付即日南来的问罪王师。

看着一日里府里府外将官兵士来来去去,久经沙场的常遇春早已心如明镜。

“这事情,不大容易啊……”他边啃腌鸡腿边道。

“哎,谁说不是呢?真愁死我了……”天晴皱着脸,和爹并坐在一处大石锁垒起的台墩上,抬脚抱着两只膝盖,身体前后一晃一晃。

“要觉得麻烦觉得累,就歇歇罢。撒手便撒手,不做就不做。少了谁,这天都塌不下来的。”常遇春道。

哪有那么简单啊……天晴苦笑:“假如人人都这么想,那天可就真要塌下来咯。”

“真塌了,还有我呢。”常遇春顿了顿,“爹虽然老了,一个你,总是护得住的。”

将夜的风褪去了白日狂躁的热意,带着恰如其分的轻柔温度。天晴心窝也一阵软暖,伸出双臂勾住了他。

“我这么大本事,哪里还需要人护哦?何况爹你也就能开开五百斤的弓罢了~”

“你个没良心的丫头!真是……”

“也该轮到我来护你啦!”

嫌弃的话句仿佛被喉间的碎肉团哽住。常遇春眼眶莫名一热,把脸别了过去,像是怕被她看见了什么丑态。

天晴自知其意,也不强拗,只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如小时候他哄她的方式一样。“爹,以前你都不敢回都内,现在说不定是个好机会,我们回去吧?这么多年了,你也该亲眼看看孙子啦!”

她曾在京中多方打探,又亲口问过大表哥,对常府这么多年来的起落,早已了解得十分清楚。

爹“死”后没过几年,长子常茂就被敕封了郑国公。一个刚刚成年的小伙子当然不可能有多大勋功,皇帝全是看在他死去的老爸、贵为太子妃的长姊份上,才抬了他的位置。

可到了洪武二十年,常茂一日醉酒失仪,在军中激起事变,“惊溃虏众”。其岳丈冯胜不敢包庇,一回到京城就禀告御前。先帝龙颜大怒,当即将常茂治罪严办,流放广西龙州。四年后,常茂“因病而逝”,其夫人冯氏没有改嫁,请堂兄冯诚在山西替儿子谋了个职缺,随子从军去了。

又过了一年,爹的次子常升被封为开国公,承袭常氏爵衔,加太子太保。可正当其欲一展抱负,重耀门楣时,却因蓝玉案被囚诏狱……写下上千字血书陈情表后,常升忧愤而亡。最出色的儿子蒙冤惨死,常府老夫人蓝氏为此大受打击,不久也撒手人寰。

最后,蓝案族诛的“一公、十三侯、二伯”中,并没有常氏,常家依旧是名声响亮的“开平王府”,可常氏一族在先帝心中却再难复从前。爹的幺子常森成年后,也没能得到一官半职。曾经风光无两的常府,好像被先帝遗忘了,甚至被世人遗忘了。多年来门庭冷落,萧条凄凉,成为了一个无魂无魄的空壳。连先帝和各王的眼线,都不会高兴在附近驻足一探……

娘亲雪绵曾经说过,天有不测风云,若是哪天卢家村也待不了,不如西行。想起雪绵的奇怪预言无不成真,爹福至心灵——谁知道常家还会倒什么霉?趁着常府冷清无人过问,和大海哥一同布置,打着祭祖守墓的名头,先将大孙子继宗送去了怀远;给常升的遗孀胡氏和独子继祖,也早早安排好了退路。风声一有不对,他们就远遁西塞,扮作移民改名换姓。无官无爵的常森,则携吴氏夫人及两个儿子常刚、常强,北往山西,投奔大侄子去。自此常氏三子,分散于广西、云南、山西各地,那以后无论风雨如何飘摇,江山落入谁手,常家都不至于血脉断绝。

曾经的盖世英雄,面对家破人亡却无能为力,只能暗地里苦心经营,用这样躲躲藏藏、见不得光的方式,一年复一年地保全着他的至亲……

该结束了。

不管如今出于什么缘故,她总是在为朱棣拼命,那该爹的荣耀和名分,总该还给他吧!

或许,严霏轻做不到的事,她真可以做到呢?天晴暗暗想着,一瞬间,灵光乍起。

对了!还有那件事!

“爹,你让大表哥往来京中塞外,甚至冒险搭上宫里的人,是不是为了查敏柔大姊姊的事?”天晴问。

事到如今也不必再瞒她,常遇春道:“是啊。敏柔她,自小跟着我练拳脚,虽比不得你有股子怪力,但身体向来很好,极少生病,如何年纪轻轻,会突然撒手去了?我一直都想不通。直到听说,当年太子自从纳了那吕氏为良娣,就冷待你姊姊,我就猜想……”

“猜想是先太子宠妾灭妻,故意害死了大姊姊?”天晴问。

“那时我还未认识你娘,更不认识你。终日在深山中枯坐等死,除了胡思乱想,还能干什么呢?”常遇春道。

既然说胡思乱想,那就证明结果不是了。“最后查到,是什么缘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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