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何其凋零。】
雫告别师父,返回木叶那天已是八月末了。天色阴沉,木叶正下着一场细腻漫长的小雨。
缺少打扫的火影楼外墙被细雨淋得湿漉漉的,隔着雨幕在远处观看,总有些沉重的年代感。
在这份沉重之下,火影楼里正在召开一场忍者集会。会议中,坐在长桌最左侧的团藏稍稍抬了抬眼皮,用目光扫了一圈桌前恭听的诸位上忍们。那个红毛丫头不在其中,以往那些碍眼的家伙也少了许多。
他认得出在场的每个人的脸,叫得出所有人的名字,也知道他们曾经光辉或者不那么光辉的事迹——这正是一位优秀的领袖应当掌握的。
而真正的领袖鼠目寸光,正襟端坐在长桌中间,目视前方,有条不紊地主持着会议,说着冠冕堂皇的话。
只听上半句,团藏就能猜出下半句。可惜不管会议内容有多无趣,他没有话语权,也只能默默听着,等待着时间。
等待着时间,这是自从猿飞日斩被他们共同的老师选为接班人以来,团藏做得最多也最顺手的事。
他等到了猿飞日斩年老力衰,等到了被无限看好的波风水门英年早逝,也等到了宇智波全盘覆灭。他还愿意继续等,继续等着看猿飞日斩走到绝望那天。
这个过程就像眼前的这场会议,漫长冗杂,枯燥无趣,但总会迎来结束。
刚刚恭听的上忍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三代目只留了手下最得力的幕僚说话。另外两位老顾问瞥了三代目一眼,本有话要跟团藏说,但他不耐烦听,先一步起身走了出去。
而迎面走来的,是那个失踪了几天的红毛小丫头。
团藏的步伐一停。
上次在火影楼碰上这丫头时,她曾冲动地想要冲过来杀了他。当时她那怒气冲冲的暴走,但最后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着实有趣。
这让团藏有些好奇此次见面,没有了上次的人拦着她,她会怎么做呢?
他干脆站着不动了,成为她前行道路正中央的一尊不得不直面的障碍。
但出乎意料的是,一丁点波动情绪波动都未曾出现在她脸上。她既没有再像上次那样选择冲撞暴走,也没有选择暂时躲避。她仍笔直地沿着走廊前行,只在快要撞到团藏时微微侧身,绕过了他。而全程中,她都没有向他施舍一星半点的目光。
不行礼,不问好。
不冲动,不暴走。
这说明她没有选择忍耐和逃避,她根本就是瞧不起他,甚至于他存在与否都不重要了。
这反而让团藏忍不住扭头看了她一眼。
雫并不关心他那只独眼看来的凶险眼神,径自穿过未散尽的人群,在他们含蓄隐晦的目光注视下,来到了三代目桌前。
同样的没有行礼,没有问候,没有冲动,却笔直地看了过去。
她大概是淋着雨回来的,整个人都被雨水打湿,虽然红发依然很鲜艳,她却越发的沉静了,脸上有遮掩不住的疲惫,但不是赶路造成的,而是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细挑的身躯还担不住苦闷的愁绪。
站在三代目身侧的鹿久半张着嘴,最后摸了摸满是胡茬的下巴,许久没说出什么话。以前他总盼着这个蠢丫头赶紧长大懂事,但并不希望是以这种方式。
她其实……很意难平吧。
三代目面上也很平静,随手整理了一下桌面上散乱的文件,同时问她:“见过你师父了?”
“嗯。”雫应声,“她要我向您问好。”
“怎么没多陪她几天?”
“因为……我的事办妥了,”雫说着,轻缓地眨了下眼睛,“所以我便回来了。”
……办妥了?
她的什么事办妥了?
鹿久有些疑惑。
但三代目并没有关注这一点,似乎很清楚她暗指的是什么事,只是点了点头,并不多问。
雫沉默片刻,向他发问了:“是您吧?是您要师父写信给我的吧?”
三代目说:“没错。”
鹿久看到雫笑了一下,很轻浅,就是有点苦意:“师父并没有跟我坦白。但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蠢。”
“……”
三代目凝视着她渐渐长开的脸,还能想起好些年前,水门救援回来向他报告,抱着她站在桌前的样子。她那会儿小小一团,还在发烧,烧得脸颊通红,加上有点怕生,湿漉漉的眼睛都不敢抬起来,只敢偷偷对着水门露出小小的笑容。
如今不一样了。
她长成了一个身形细挑的小姑娘,没人再护她在怀,但她独自站着也能抬起眼眸,带着狼狈不堪,却仍清澈见底、不肯认输的眼神。
她长大了。
而他越发的老朽了。
三代目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握着纸笔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刚刚当着那么多上忍的面都能挺得笔直的脊骨也终于松垮了,连带着眼睛四周的重重皱纹一起垂下来,有弥漫开来的老态。他低低地说:“你要恨,就恨我吧。”
“……”
雫并没有答话。
她游离开的目光落在了桌面上,乱七八糟的文件堆里,夹杂着好几张新鲜出炉的通缉令。其中的一张上正是她家青梅竹马的俊脸。
就算通缉令上挂的是他拍得所有照片里最阴沉的那一张,但因为长得清秀又尚且年少,简直是在一群凶神恶煞的叛忍中一枝独秀。
要不是场合不对,她几乎能笑出来。这让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顺便确认了照片旁边的配字的确是标红的。
从小到大,他总是同辈人里最突出的那个,甚至比不少比他年长的人还优秀。就连被通缉,也是最高的待遇、最顶尖的悬赏。
她指着通缉令问鹿久:“这样的东西不可能只有一张吧?”
鹿久不知内情,有点怕她立刻揪过通缉令给揉了撕了扬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雫二话不说,直接拽过她家青梅竹马的那张,拿到眼前看了一眼,随手折起来,塞进怀里去了:“那么这张我就拿走了。”
说罢,她后退一步,郑重其事地向三代目一鞠躬,这才抓着心口的衣服转身离开。
三代目又在桌后微微驼着背、颌着首坐了好一会儿。他再抬头时,上忍们都已散尽,只有鹿久还在旁边翻看着文件。
见他看过来,鹿久笑了笑:“您要是累了还是回去休息吧,毕竟今天这场雨已经算是秋雨了,可别让关节炎再发作。”说着,他划拉划拉文件,“我收拾一下,不会留太久。”
有这个靠谱的幕僚在,真是省了不少心啊。
三代目也不强撑,点头后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踏出几步,渐渐恢复了稳健。他走出火影室时,团藏居然还没走,就在不远处的窗边,脸色阴沉地看着外面的街道。
其实团藏的小心思,三代目心中有数。团藏若是愿意继续等着看他无能为力,等着看他绝望,那就让团藏继续等吧。
等着等着,他便能稳固和维系住和平,有时间培养下一代。
等着等着,会被时代和木叶抛弃的,就是等在暗角里的团藏了。
三代目揣起袖子,没什么表情地向那个方向走去。而团藏转过身子,似有话要说。三代目正好相反,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听,只想赶紧走。
“猿飞,”团藏却在三代目距他五步远的时候出声了,三代目不得不停下来听听他的高见,“别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嘛。”
三代目瞥他一眼:“到了你我这个年纪,想不死气沉沉都很难吧?”
团藏哼了哼,眼角向上拉出几分讥诮:“高兴些吧,折磨你多年的沉疴痼疾终于药到病除,你应该高兴才是。”
“……”
三代目转过头,直面了他满是嘲讽的脸。
他还在说着:“不过你还是不够狠心啊,居然还留下一个祸根……怎么,害怕斩尽杀绝会遭报应吗?”
三代目知道团藏说的“祸根”是指谁,也明白了他等在这儿啰里八嗦一堆是在暗示什么,但懒得再听,重新迈开了步伐。
团藏看他越走越近却不打算开口,于是继续说下去:“怎么不反驳我?被我说中了?”
“是啊,被你说中了。”三代目还是给他回应了,“但并不完全准确。”
他留下的,何止是一个“祸根”。但不管有没有赶尽杀绝,报应都在所难免。
“将来会到来的报应,我已有觉悟,也愿意承担下来……”三代目在与团藏擦肩而过时稍作停顿,目视前方,轻声说道,“……你呢?”
“……”
团藏猛地转身,三代目已然拂袖而去,他只看到对方渐行渐远的身影,以及后背上灼焰般写就的火影字样。
他这大半生都在追逐这几个字。一直以来,论实力他不比猿飞日斩差,论手腕更是比猿飞强出好几个段位,但当年他们共同的老师二代目火影大人最终选择的继承人却是猿飞日斩。而他直到最后都没能得到老师的一句肯定。
这几十年来,他每每看到猿飞日斩戴着那个斗笠、穿着那个披风走在他身前,总是抑制不住地想:凭什么不能是我?
在那几个字微微的摇曳间,模糊的画面在他面前闪现。
林间疏影,叶漏日光,那小子丢了只眼睛,狼狈至极,却仍笑起来:“……因为您不合适。”
“比我更不合适。”
绷带层层缠绕遮掩住的右眼骤然疼了起来。他用力捂着眼睛,却抑制不住那份疼痛。
这次明明是他赢了,赢过了宇智波,也算赢过了猿飞日斩,但为什么……
为什么他完全没有体会到胜利的喜悦呢?
*** ***
雫淋着雨,撩起警戒线,推开了半掩的门。
门里静悄悄的,比以往她来过的那么多次都要寂静,只是站在玄关,就能听到折了几折的走廊那端传来的鱼尾抚水的声音。
雫想了想,先把鞋脱了,光着脚踩到人家的榻榻米上,手扶着墙,慢慢走向室内。
因为有个优秀的女主人,这个家里总是收拾得那么的干净整齐,井然有序:榻榻米上不见一点污渍,喝茶小几与茶柜齐头并进,净手手帕叠得四四方方,茶壶盘里总是摆着五个茶杯。
就算前些天被外人们来来回回转了一圈,那股子有底蕴的大家族才能传承下来的优雅也未能受到丝毫损害,仿佛只是暂时被放空,屋主人总还会回来的。
雫走到小几边,学着富岳的样子坐下来,一抬头正好能看到游廊下的鱼池。被富岳惯坏了的胖锦鲤们挨了几天饿,这会儿一听到有脚步声,纷纷浮到水面,争先恐后地举着嘴儿等待被投喂。
长期无人居住的话,这片住宅区早晚会被拆掉,鱼池不可能保留下来,该怎么处理这群胖鱼是眼下需要去考虑的问题。
凭借还算牢固的记忆,雫一举一动模仿着富岳,学他在坐下来后习惯性地伸手向身侧小几边的矮柜,打开第二个抽屉,取出装饵食的小盒子……
盒子里的饵食已经用掉了一半,雫想着这些胖鱼马上就要过上吃了这顿没下顿的可悲日子了,于是把饵食一股脑全倒进鱼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