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牛耳做了个手势,家丁退到一边。祝牛耳迎向乡民,迈前一步,圆脸上浅浅露出笑,双手作揖,竟一揖到地。
众人顿时静了。
这祝牛耳到地头上,起初谁都没把他当回事,后来祝牛耳招人搞铜场,祖居此地的乡众也听闻,早在南朝时,这里便有不少私铸铜钱的场地,只是忽必烈定下江山,不许私采矿山。这里世居都是汉人,在总管府威慑下,不敢胡来。祝牛耳虽是商人,红巾军却派来人马为他撑腰,山里人不常出去,却也听说外头的世道变了,有一口饭吃,挖矿也不失为一种生计,于是乡民各自温驯如羊,埋身于泥沙之中。
短短半年,田地荒废,野草丛生,稍有力气的男丁都进了铜场挖矿。州城内元兵撤出后,这荒凉地界上,更无人照管。四年前大小劝农官员便不再露面,年成不好,留下的粮种一年不如一年,承平年间由各总管府补足的粮种、菜种早已不知向谁去讨。祝牛耳从山外弄来粮食、菜果,起先还有不少人议论,是老天开眼,给他们降下一位土地爷来,只要老老实实挖矿,就能填饱肚子,更不用为旱涝虫霜忧心。
日子渐渐过去,矿工拿到的钱粮越来越少,才有人突然发觉,几个商人便扼住了所有人活命的粮道。而祝牛耳、林放等几个外来的商贾,铸钱场一个接一个修,工钱他们定,乡民只能埋头干活,毫无讨价还价的本钱。山高路远,用两条腿走到池州总管府去,得要两个月,旁的不提,干粮且凑不够。
祝牛耳恭恭敬敬地起身,饶是都知他是奸猾之辈,却仍有人被他这番伏低做小的姿态打动,腹中嘀咕不休。
“乡亲们,静一静,善米会发,我老祝有些掏心窝子的话,今晚趁这机会,大家都在,想说一说。再等一个人,等红巾军的韦将军到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顿时底下哗然。
“谁不知道你们都是穿一条裤子,装什么善人菩萨?”有人道,“吴公派了人来查,我看你们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
“好像姓沈?”有人小声问。
“是姓沈,是吴国公派的人。”
“不是说明天一早在祝牛耳家里升堂问案么?”一人大叫道,“你一个商人,也来掺和,学人家孔子门人要审案子呐?下来吧你!”
“下来吧!”
“哎,听他说什么,待会还发米呢,米还要不要了?”另有一些人不认同。
“我要问的公案,正与这吴公派来查问红巾军的青天老爷有关。”祝牛耳等得焦急,突然眼睛一亮。
人群一阵骚乱,乡民让出一条路给骑马而来的韦狄,韦狄带了十二员骑兵。崔集也骑了一匹瘦马,恰是从祝家骑走那一匹。
热闹看到这里,柳奉元悄悄绕到药堂后门,那里有人把守,其中一人眼尖看到柳奉元兄弟,奇怪地皱起眉。
当是时,小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守门的都听见了,齐齐回过头去,都听见彼此脑门上“砰”的一声,双双白眼一翻,倒在地上。
刘青的脸暗藏在阴影中。
“我们,是我们!”柳奉亨连忙出声。
“短弩会不会用?”刘青让柳奉元把马拴在外头,把兄弟二人让进来,穿过一间阴暗湿冷的屋子,带他们也到廊庑里。
窄窗里漏入些微灯光,药堂的屋檐下挂满了灯,照得整个药堂前所未有的明亮。
柳奉亨好奇地东摸西看。
柳奉元为难道:“我不会使这个。”
刘青不问柳奉亨,用脚把旁边的凳子踢出来两个,意思是让他俩坐着看戏就是。
柳奉亨音量不小:“大人呢?”
刘青只觉得柳奉亨的语气很好笑,倒像他是沈书的手下一般。
“一会你就见着了,要看热闹就趴窗户上,自己扎个洞看。”
柳奉亨搭板凳爬到柜子上,柳奉元叫都叫不住,看他撅起屁股把眼睛贴到窗户纸上。
柳奉元担忧道:“外面有许多人,祝牛耳让崔集去叫了红巾们的头儿,来者不善,刘兄,既然沈大人已经走了,你何不就同那位纪兄,趁夜逃走。如今外面都是人,崔集还去叫了韦狄过来,再想逃就逃不掉了。”
“沈大人走了?”柳奉亨扭头过来问。
柳奉元心里堵得慌,原想这位沈大人真能解去这一地粮荒,不想却叫人杀死了。柳奉亨认不得几个字,平日会听不会写,是以并不知道他哥叫他出门外找人送给祝牛耳的信里写了什么。
“看吧。”刘青大掌往柳奉亨圆圆的脑袋上一按,让柳奉亨转过头去对着窗户上的破洞。
月光流泻到天井中,照得地上青苔泛白。
当中一张春凳上蒙着白布,柳奉元呼吸一促,听见柳奉亨问刘青:“死人了吗?”
“看你的,再多话就赶你出去。”刘青关上门,步入院中。
吕二略略有点发抖,爆出一声大叫:“啊啊啊啊——”
药堂大门外,大夫正阻拦乡民入内,祝牛耳带着家仆冲在前面,大夫被挤到一边,背靠墙,弯腰按在膝上,绝望大吼:“都不许进,私闯民宅了!还有没有天理王法,还有没有人做主,老天爷啊!”
一双接一双人腿闪过他的视线,大夫两眼发花,小童挤到他的身边,把人扶起来。
“这是你家?”一个浑身穿甲的人上来,正是韦狄,掏出五十两的银铤,放在医生手上,“我军公干,借此处缉拿两名逃兵要犯。”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天老爷啊,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吕二跪在地上,不断膝行后退,显然怕极了面前的两个大汉。
不少人都认出来是从应天来的年轻文官所带那两名随从。
“就是他们!”祝牛耳圆滚滚的身子一扭,两腮肥肉抖动,油亮发黑的脸皮上布满夸张的恐怖和怨怒,“他们杀了吴公派来的密使大人,吕二,不要怕,韦将军在此,把你亲眼所见之事讲出来!沈大人是如何被这二人残忍杀害的?都讲出来!”
韦狄步入天井,手下人等倏然散开,他带的都是好手,然而人人都见过那日纪逐鸢单刀直闯营门,纷纷不得不上,却又满含畏惧,各自以手中兵器对准纪逐鸢,唯有两人看住刘青。
沈书被吕二那一声凄惨的怒嚎震得半晌都听不清声音,白布直接盖在他的脸上,沈书只能屏住呼吸,以免“诈尸”吓坏众人。
“韦将军,无凭无据,仅凭这一人指认,您要治我的罪?”纪逐鸢毫无畏惧,甚至有点吊儿郎当,冷酷的眼神显然带着轻蔑。
“有人亲眼目睹,你不过是沈大人的跟班仆从,竟敢嚣张放肆!”祝牛耳唾沫横飞,急切地转向韦狄,“韦将军,沈大人是好官啊,年纪又轻,大好前程,死于非命。”他挤了两滴眼泪,整张脸被愤怒扭曲,“一定要将这二人立即法办!就地斩首!”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不纯臣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