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 姜宅。
姜黎仰面躺在软榻上,望着阴沉沉暗红色屋顶, 他能听到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骨节都在咔嚓作响, 那是早年间征战河朔留下的伤疤。
床榻不远处放着一方刀架,上面的原先是摆着一把精铁长刀, 此刻却莫名其妙消失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古铜做成的镜子。
镜子周围雕刻着奇诡繁复的花纹,花鸟鱼龙雀跃在枝头池水, 像是被匠人赋予了鲜活的生命,只是太过细致的雕刻反倒让这些图案愈发长得像人的神情。
鱼的眼珠子,鸟的眼珠子......一个个用彩色宝石镶嵌, 密密麻麻地堆积在一起, 像是从鬼蜮中暗自窥探着这个并不热闹的人间。
这是静火的镜子,他是知道的, 从前那个女人的屋子里便有这样一面镜子, 每次他去到那座小屋,总会看到那个散着一头如瀑金丝, 绿眼睛的女人坐在跟前朝他冷笑抑或是抱着一个同样妖怪般的孩子一言不发, 然后傲然将他送来的钱粮一并丢出去。
再后来......
姜黎突然一阵心悸, 他有些艰难地撑着床边坐起身, 胸口一阵灼烧还未散去,嗓子一热,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连苍老的面皮也跟着一阵痉挛, 门外有人匆匆推门进来,搁下手中端着的碗筷,替他顺气。
“咳咳......我的千寒呢?”他颤颤巍巍地抓住来人的手臂道,“我的千寒呢?!”
姜家长子姜鹤舟是个面向敦厚的中年人,他搀着姜黎,宽慰道,“爹,咱们先顺顺气,用过晚饭。”
“刀呢?!”姜黎并不理睬他,而是一掌拍在了床榻上,怒目横视,喉咙里像是灌了沙子一般吼道,“我说过不准任何人动千寒!”
“爹。”姜鹤舟有些无奈地放开倔强的老人,“放心,刀没丢,就是素榕说那把刀上过战场,沾了戾气,放在这里妨碍你养病,就请回我们院中镇一镇,也好......”
“也好什么?!”姜黎颤抖着抬起手指着墙边的镜子,“镇一镇这里头的鬼魂吗?!”
“嗨,我不信这个。”姜鹤舟被数落地有些难堪,他无奈地端起饭碗吹着气道,“我也没看见什么鬼不鬼的,是素榕她非说那天看见里头有个金头发的女人,双眼流着血看她,连阿宥都看了个真切,然后她就跟得了病似的每天念叨,白鹿寺去了好几遭也没得什么办法,这不找个了云游道人说是撞煞,非得用沾过血的东西来镇,想来想去,家里也就老爷子你威风,有这把刀。”
“那是你们夫妻作贼心虚。”姜黎冷冷道,“静火是怎么死的,你以为我真的老糊涂了吗?”
汤勺“哐当”一声落在瓷碗中,姜鹤舟的脸色霎时变得毫无血色,他沉声道,“爹,话不能这么说,三弟媳是性子太倔想不开自尽的,怎么能说是我们的错处?”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你瞧不起你三弟媳是个胡女,你自己那个老婆又好到哪里去?”姜黎怒不可遏,“泼妇一个,不问自取乃是偷,这样简单的道理她都不明白吗?!”
“素榕也是为了家宅安宁。”姜鹤舟舀起一勺汤羹,“三弟媳死就死了,日子是给活人过的,过去的事情咱们就莫要再提了。”
“你想指什么?”姜黎突然推开他殷勤手,浑浊的眼眸像是一潭死水,他动了动胡子,“是静火...还是其他的......”
姜鹤舟垂下首,他面上那种讨好的笑容消失不见,但也只是一瞬间,他又摆出那种亲和无比的神情道,“父亲别急,我这就去把那把刀请回来,毕竟那是母亲的嫁妆,父亲当初若不是靠这把刀上阵杀敌,怎会娶到母亲又有有如今的家业呢?”
“你这番话又是何意?”姜黎眯起眼,他知道自己这个大儿子从来就不是如他面上那般谦恭和顺,总是话里有话。
“没什么。”姜鹤舟笑道,“我不过是想起父亲母亲情深意重,三弟毕竟不是母亲亲生,该待我更亲近一些才是。”
姜黎冷笑道,“若不是待你亲近,我会留你猖狂到今天?”
姜鹤舟不卑不亢,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呵斥,轻声道,“多谢爹爹。”
他重新抬起手想将那碗已经半冷不热的羹汤喂进去,姜黎却只冷冷道,“不用喂了,镜子可以放这里,刀也得给我拿回来,另外......你再去做一件事。”
姜鹤舟乖觉的放下碗,他不言不语,侧耳安静地等姜黎吩咐,“是。”
姜黎最厌恶他这幅模样,缓缓闭上了眼睛,“我时日无多,这个家也差不多就是你在做主,既如此,你三弟的孩子再怎么说也是我姜家的孩子,你去把他找回来吧,也省得我这把老骨头,临了落个薄待亲眷的名声。”
姜鹤舟微微一怔,半晌才缓缓道,“这个是应当的。”
姜黎自己端起塌边的碗,不再看他,任由他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守在一侧,他只是默然看向那面墙角的铜镜,镜面水滑平整,全然不像一面已经很旧的镜子,那里面的他已经是一副苍老无比的模样,至于那把刀呢......好像也已经跟他一起老了。
房中幽暗,午时的光线只有那么一缕自格窗照进来,浅浅一层覆在镜子上,幽渺的金色光晕,跳跃的灰尘和那些仿佛活过来的雕花都在看着他,那里好像真的是黄泉的入口,真的会有一个金发的女人从其中出走出来,带着怨恨看着这座宅邸。
姜黎自嘲一笑,若是静火真的有鬼魂,怕是第一个要向他索命吧,问问他为何要将十六岁的姜言赶出家门,以致他漂泊三年不见归来,如今已然物是人非。
一里外的梧桐客栈内,姜言坐在凳子上,背着那把鞘刀,笨拙地搓着那件珠灰色外袍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