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里幽暗阴森,不见天日,唯有墙上烛火莹莹,透着一股绿光。
那白衣人走着走着,忽然又长叹一声。
“你死的好惨呐。”
“我知嘅啦,你莫再讲了。”他手上那颗人头忽然道,“好烦呐。”
“烦?”那人说着,将这颗人头抛上去再接住,仿佛在玩一个球,“堂堂封魂使,居然也有如此狼狈之时。这说出去,是否会让十方鬼卒耻笑啊?”
“呢啲小鬼头,唔敢笑我。”那颗人头道,“我系封家人。封家你知咩?”
“我知道。”
“你知封家,砍我头,唔怕罪犯滔天?”那人头道,“甘边个要你做?”
“么得边个。”
“萧无常,你佛国护法好好护你法,管闲事做乜嘢?”
“你管我做乜嘢啊?”萧无常将他的头拎起来送到面前,“老实一点,不然,有的苦头吃。”
人头叹了口气。他的帽子早不知丢在了何处,一头凌乱的黑发披散下来,挡住了他那张苍白的脸。
“我头发,挡的咧。”他勉勉强强地说着,“帮我分边点啦。”
萧无常却理都不理他。手指垂下,扯住那凌乱的黑发,继续拎着这颗人头在长廊里走。
“封魂使,有件事,想问问你。”
“咩事?”
“都说阴阳拘魂使,向来无利不起早。为什么你这么好心,要来这里帮岑女冠呢?”
“女冠叫我来的嘛。她召鬼召到我。”人头嚷嚷道,“脚尾饭,等那么久,现在也没得吃。”
“你撒谎。”
“我撒乜嘢谎?”
“她叫来的厉鬼,根本就不是你吧?”萧无常说着,将他那双黑洞洞的鬼眼朝向人头,“那招魂符咒,再怎么厉害,也请不了鬼卒。你早有预谋,在那厉鬼来时将他挡掉,自己这顶替他出现在此。”
“笑话。”
“你也知道是笑话?既如此,何必遮遮掩掩,不如开门见山地说,可好?”
“佛国护法,我劝你,唔好将脑里泥浆当靓汤。”那人头冷笑,“呢啲煲水事也当真。”
“阁下还真是妙语连珠啊。”
“呵呵,点解你重不拜坟,好声阴尸找上门。”
那人头正凄然惨笑着,冷不防前面却吹来一股阴风。
萧无常停下了脚步。廊内墙壁上的烛火原本是一片暗绿,阴风过后,竟徐徐化为了深红色。
哎呀。他暗道。不妙。
只怕让这鬼卒给言灵了。
“你啊,何必说那么多呢,”他对手上的人头道,“你看,阴尸上门了吧。”
那人头却不做声。碎发凌乱地挡在他额前,他却不为所动,像是在仔细观察着什么。
又是一阵阴风。萧无常鬓角的发被吹得飘了起来,他犹豫片刻,缓缓上前了一步。
这时他听到了前方传来了十分诡异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拖在地上,窸窸窣窣,正一点点朝他们这边来。
红烛忽然开始明灭闪烁,走廊忽亮忽暗,隐约还有滴水声传来。四周空空洞洞,只有他独自一人在此,来时路已不可回头,前方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
萧无常微微眯起了眼睛。红烛骤然一灭,又骤然亮起,他隐约看到有个影子在远处一闪而过。
这里……有东西……
他提起了那颗人头,将他朝前面送了送。
鬼卒探路,冤魂现身。
一阵凄厉幽怨的声音传来,如鸮鸟啼叫一般阴森。蜡烛随之熄灭,片刻后咔地一下亮起,烛火尽头竟照亮了一个瘦长的影子,正立在那处不动。
它来得突然,把萧无常吓了一跳。他手里的人头也吸了口冷气,显然觉得可怕。
那影子看着极薄,像是个穿着长袍的男人,正垂着手臂一动不动。两只脚耷拉着,竟是飘在地上的,如吊死鬼一般微微晃动着。
烛火忽然又灭了。再亮起来时,那鬼影不见了,远处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萧无常的神色不安起来。他手里的人头也没有作声。
“看花眼了吗……”他下意识地喃喃道。
但下一刻,他感觉到身后飘来一阵冷风,那阴森的声音随风而响。萧无常愣了一下,马上转过头,却看到了自己被烛火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十分怪异,竟有个吊死鬼模样的剪影立在自己身后,双臂平伸着,正在缓缓飘近他的脖颈。
眼见着那鬼影就要贴近自己,手里的人头却忽然剧烈抖了一下。
“跑啊。”人头哑声说。
不等他再说一遍,萧无常拔腿就跑。他身影奇快无比,如一道白光般迅捷。但他深知,那东西只会比自己更快。
“前前只管走,千万莫回头。”那颗人头在他手上念叨道,“就在你后面嘅。”
“这是什么东西?”萧无常一边说着一边去看墙壁上的影子,的确,那东西正伸着手极快地跟在后面,且无声无息。
“恶鬼。”
“饿鬼?饿死鬼?”
“系恶鬼啦。始皇本纪曾言,方中,人主时为微行以辟恶鬼,恶鬼辟,真人至。”人头道,“真个是护法神,咩鬼都不知。当真不食人间烟火嘅。”
“俗话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萧无常冷言,“我干的又不是捉鬼拘魂这一套,你才是行家。”
“哈,莫畀我高帽戴,”人头冷哼,“我帽都丢嘅。还未同你算账。”
萧无常说不出话了。墙壁上所见,那影子飘得越来越快,仿佛张着血盆大口般直扑而来。萧无常眼见着跑不过它,有些急了,但一时竟毫无对策。
眼见此时,长廊也将至尽头。前方隐隐出现一座神坛,底下摆着一张供桌。那神坛上供的是一只赑屃,驮着一块石碑,下方的香炉里插着一支燃尽的高香。
“快!去桌下!”人头叫了起来,“拿香灰涂脸涂手,闭气屏息!”
萧无常当即照办。他封穴屏气,手在那香炉里掏了一把,眨眼钻到桌底坐下,将香灰涂在了脸和手上。
黑封的人头被他放在一边,也一言不发地立着。果不其然,身后的影子停住了。
桌子低矮,看不到那恶鬼模样,只能看到它一双脚,在地上来回飘动着,像是在找人。它的袍子很长,拖在地上窸窸窣窣的,先前那诡异的动静就是这东西发出来的。
萧无常不敢作声,盘膝坐在桌子下,谨慎地看着那恶鬼。恶鬼绕着桌子飘来飘去,一无所获,最后立在了桌前,像是在食香。
但是不对啊……那高香已经燃尽,哪里还有香可食?萧无常一动不动地盯着它的鞋看,只见那似乎是一双十方鞋,这鞋子并不少见,轻便简薄,乃修道之人夏至时所穿。
这恶鬼……生前是个道士?!
不好,这怕这鬼有些道行——
萧无常忽然慌了,暗道自己不跑,还坐在这里,那鬼抓他如抓瓮中之鳖。但就在他想法子欲逃之际,忽然那恶鬼微微一动,接着一张倒着的鬼脸便出现在了桌子下,死死盯着他看。
他毫无准备,与那恶鬼打了个照面。它两眼黑洞洞的,里面满是腐烂的血肉,长着嘴,口中不断淌着黑血。
萧无常着实被吓了一跳,险些吸气入腹。他急忙稳住自己心神,屏息不动,装作看不见的样子面无表情。
那恶鬼盯着他看,他也盯着那恶鬼看。静默许久之后,恶鬼似是并未注意到他,竟徐徐收回身去,朝来时路飘过去了。
它飘走了许久,黑封才说走远了。萧无常松了口气,靠在桌腿上喘息,着实被吓得不轻。
“你堂堂护法,怕鬼?”黑封有些不屑。
“我所居之处,鸟语花香,仙乐满山。”萧无常道,“多年未见地狱景象,乍一看,是有些恐慌。”
“鬼使文牒上说,萧氏无常,舍利城人,廿三岁殁,一百年孤魂,二百年妖邪。”黑封背着说,“讲厉鬼冇见过,骗你老豆?”
“就凭你,也敢自称老豆。”萧无常冷冷道,“你老母贵庚啊?我年纪大得能做你祖宗。”
“丢你祖宗!”黑封啐他,“把女冠丢喺嗰腌臜地,又砍我头,个麻甩佬,起甘蔗顶你肝肺!”
“年纪轻轻,讲话这么脏。”萧无常有些嫌弃他,“不是铲人全家就是骂人祖宗,你还会什么?”
“废话少讲,还坐,等吃脚尾饭?”黑封怒道,“冇你个份!”
他将头一滚,咕噜噜地滚出了桌子底下。萧无常也随之站了起来,一人一头立在神坛前面,望着那足有半人高的赑屃看。
萧无常倒是还好,但是黑封只剩下一颗头,看得显然十分费力。萧无常拍了拍自己的衣衫,有些怜悯他,便低头问了句可要帮忙?
“唔用。”黑封倔强道,“我可自己。”
“你怎么自己?”
黑封不搭话。只见他头颅动了动,忽然缓缓升高起来,脖颈处竟出现了一截脊椎,越来越长,最后竟如蛇身一般立起,尾部绕城一个弯,顶着他那颗头盘在了地上。
可了不得了,这是个什么东西?脊椎人头蛇?萧无常一脸惊骇。
黑封显然也对自己只有头和脊椎十分不满。他垂头看了看脖子下那长长的白色骨头,郁闷地吐了口气。
“无有办法,先应付下。”他咕哝道,“左右……我也还系美男蛇。”
哪个美男蛇的蛇身是脊椎,还足有三倍长……萧无常喉结动了动,但没有多言。
黑封蛇也没注意到他的异样,用脊椎撑着脖子仰起头来。他盯着那石碑看了一会,忽然一笑,露出了两颗白森森的虎牙。
“墓室!”他喜道,“墓室嘎!”
“我也知道是墓室。”萧无常叹气,“龙生九子,六子霸下,龙头龟身,常驮墓碑。这里显然——”
“进去耍?”
“怎么进?”
黑封甩了甩尾巴。
“手啊。”他努努嘴,“我又么手,靠你啦。”
萧无常不明白他的意思。这种地方,他只能算是客场,更何况这里的阴气极大地压制了他的佛气。但思虑一番后,他还是决心再试一试。
于是他抬起手来,默诵心经护持,尝试以术法破之。
随着他五指张开,金色的卍字符自他掌心渗出,却又徐徐消散。果然……自己在这里极受桎梏。
他颓丧地摇了摇头。黑封在旁边盯着他看,尾巴把地面拍得噼啪作响。
“你来。”萧无常退开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黑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石碑。他微微皱眉,忽然跃起来,猛地甩起自己那长长的脊椎狠狠砸在石碑上。
立刻那石碑就连同那赑屃一起被劈成了两半,露出了后面的一扇门来。
“你怎么把它砸了?”萧无常十分震惊,“你不怕惊到鬼?”
“我就系鬼,能把我怎样?”黑封仰着头道,“费咩力,砸碎了事。”
他说着,扭动着朝那扇门走去。萧无常刚欲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幽幽声响,显然那厉鬼回来了。
这下,他也不再迟疑什么,径直跟着黑封朝那扇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