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鬼上身时,岑吟只感觉四肢冰凉,如坠冰窟。她前后摇晃着,手中的剑亦不断嗡嗡作响。背后的拂尘穗子纹丝不动,唯有一缕银丝缓缓攀爬上她的肩头,如窥探一般不露声色。
韩舍离额头上渗出了汗。他张开狐尾,绕着岑吟飘动着,一为护持她肉身,二也为稍有不测,便将她就地处决。
岑吟五感尽失,对外界变化毫无意识。她并不知道,在那幽暗之处徐徐刮过一阵阴风。阴风过处,一张残破的人皮缓缓升起,飘在半空,长着血盆大口盯着岑吟看。
那人皮虽残破,但有手有足,皮上刺着许多异族图腾。它朝着岑吟缓缓飘来,那架势似乎欲将她包裹其中。
“不可。”韩舍离忽然道。
人皮闻声不动。这时,一左一右忽然闪出两个童子来,都穿着红肚兜,扎着小圆髻。两童的眼珠只有眼白,肤色泛青,正阴森地笑着摇头晃脑。
这二童身上土气极重,正是那一对殉葬童子无疑。
“不可。”韩舍离又道,“公输缜非是你等可敌,速去报与主人,我们被人设计了。”
“狐猞猁,聪明狡猾如你,也能遭人设计?”那殉童女咧着嘴笑,嘴唇未动却能出声,“萧无常有这般厉害?”
“小鬼就是小鬼。活得再久,还是笃信眼见为实。”韩舍离嘲笑道,“虽然我并无证据,但我总以为……未必是萧无常。
“怎么说?”
“主人的意思,是只要岑君故,死的活的无所谓,但须得全尸,这样方能修为不损。”韩舍离的断臂抖了抖,咬紧牙关,“我本可以在路上动手,奈何萧无常非要带她来此地,本以为不过是寻常厉鬼,杀一杀也就罢了。想不到……这地方别有洞天。”
“你觉得不是萧无常所为?”殉童男嬉笑着,也是一样不动唇既能出声,“薄命郎君不是一向最喜在酒铺游荡吗?看他模样,来此处也不是一遭两遭,若不是他所为,何必这般快便逃了?”
“时辰。”韩舍离道,“我等耽搁太久,只怕快天明了。鸡叫之前须得离开此处,否则……我们都会被困在其中,成为这积尸地厉鬼。”
“你怎么知道?”
“因为见到了不该见的人……。”韩舍离说着,瞥了一眼黑封摊在地上的尸块,“行家就是行家,自愧不如。”
“拘魂使——”
“你等是厉鬼,这些聻不能把你们如何。”韩舍离指着那些尸块道,“带上这东西,速去客堂,将我所囚厉鬼放出,随后去通报主人,便不必再回来了。”
“狐猞猁,如此心急,是怕自己死在这里吗?”殉童女问。
“我早就是死人了。”
韩舍离笑着,一双紫色的眼睛越来越亮。
“幽人自有幽人的规矩。既入东幽冥国,生死便不再由己。”他挥了挥手,“速去,不要耽搁。”
那两个小鬼嘻嘻一笑,一手一个扯住那人皮的两只手,迅速化成一阵阴风飘散而去了。
那穹顶上的半身鬼女正咯吱咯吱地撕咬着他那只断手。韩舍离抬起头,冷冷地盯着她看,片刻后冷笑了一声。
“我的肉好吃?”他问,“别急,不怕你吃,怕你没命吃。”
岑吟的头颅忽然剧烈晃动起来,四肢也不协调地扭曲着。在她魂识深处,一幕幕画面如走马灯一般交织,极快地闪过她脑海。
杀伐,征战,百年战争难平。随处可见断壁残垣,城池一座一座被攻破,老弱妇孺皆被杀尽。奴隶,殉葬,歌舞升平处白骨累累。酒杯里盛满鲜血,新生儿脚下踩着黄金。
“大风起兮云飞扬。”有人唱道。
画面骤然一停,岑吟所见处,一个金甲将军持戟而立。他立在山崖之上,遥望着远处的旗亭,身旁的羽林郎挥着旗帜受令。
那将军带着一张青铜面具,上面乃是青面獠牙的恶鬼,将他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公输缜!”岑吟喊了他一声。
那将军不动,画面却随之又变。只见君王封禅,万国来朝。大批戴着枷锁的奴隶匍匐在地,当中不断有人被拉去虐杀侮辱,供人狎玩。
“公输先生为何不饮?”有软语绵声道。
岑吟回过头,看到在那宴宾台上,端正对坐着无数功臣贵子,各个持酒以贺君王。唯有一黑衣人端坐不动,不饮不吃。他脸上还是戴着那张面具,任由身旁丽人如何劝都不动一口。
“公输先生若不喝,贵人必赐奴死。”那丽人哀求道,“奴家……”
咔嚓一声,她话音未落,一尾白羽剑便刺穿了她的喉咙,鲜血喷在那几案上,连酒中也渗了血。
丽人满口污血,抓着自己的喉咙,抽搐着倒在了地上。她尚未咽气,痛苦难当,挣扎多时才气绝身亡。
“哈哈哈哈!速再换来!”不远处一个粗犷将军持着弓箭大声笑道,“手痒得很!”
公输缜却坐着未动。岑吟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紧紧地攒了起来。
画面一变,继而再变。山川湖海,血浪滔天。那带着面具的男子穿行在其中,在宫宴之上寂然不语,对曼妙歌女视而不见,持戟破开一方兵阵,与入沙场者互道离别。
“公输缜!”岑吟又叫道。
画面停滞,落在一处宫阙之外。树影深深处,许多匠人在修建陵墓,为帝王身后之寝殿恪尽职守。
王公已然年迈,垂垂老矣,拄着龙头杖盘桓江山。那天光乍破处,戴着面具的男子被枷锁拷死,立在一处殉坑前仰头望着九重云霄。
“交交黄鸟止于棘。”他喃喃道,“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眼前骤然一片漆黑。岑吟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一片寂静之处,她看见一个衣着古旧而破败的男子立在面前。他那青铜面具上锈迹斑斑,枷锁也锈得锁死了他的手腕。
“……公输缜?”她再一次小心问道。
“唤吾何事?”那男子问。
岑吟想起师父曾说,召厉鬼上身时,必得见其生平,以感其心,方能共生。她所见公输缜生平,令人唏嘘。因此她犹豫片刻,竟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有求于你。”末了,她只得这样道。
“小姑娘,若男子也罢,女流之辈,如何敢为?”那人道,“回去罢。”
“如今天下,已与阁下那时不同。”岑吟道,“男女皆一般,不再以分别论长短。”
那男人轻笑一声,却不作答。
岑吟心知不可拖延,便上前一步,朝他伸出手去。
“十九国悍将公输缜,”她唤那人名号道,“肉身暂借于你,除祟杀邪,速与我——”
“准。”
四周随即鲜红一片,刺得岑吟无法睁眼。接着两耳皆是鬼哭之声,她魂识受损,当下大叫一声,彻底失去了意识。
酒窖中的韩舍离正在嘲弄那女鬼,忽然四周阴气一滞,顿时耳鸣声嗡嗡作响。他捂住一只耳朵,将头转向岑吟,却见那女冠忽然动了。
岑吟朝前走了四步,脸上的符箓未消,却猛地睁开了眼睛。她双目红光阵阵,不见眼瞳,那神色气势,全然是男人模样。
还真召上身了……韩舍离的头上渗出了汗。
而岑吟,或许该称之为公输缜,则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青锋剑,突然松开手指让它落在了地上。
“不称手……”他轻声道,“可惜……”
样貌随是女子,声音却是低沉男声。这时旁边刮来另一股阴风,那无头将军缓步走来,继而半跪在地,恭敬地呈上了自己手中的长戟。
公输缜接过来耍了一耍,勉强算是收了。他环顾四周,随即仰头看向了那上方的半身鬼女。
“罗叉娑……”他皱眉道,“八部众怎会在此?此处莫非西武佛国?”
韩舍离干笑了一声。
“这里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他谨慎而恭敬地说道,“原来这鬼婆娘……是八部众,难怪这么凶。”
公输缜持起长戟,猛地朝那鬼女刺去。鬼女当即闪避,却被刺中肩膀,当即惨叫一声,丢下了韩舍离的断手跳到墙壁上,像只壁虎一样四处乱爬。
韩舍离立即抢过断手安在臂上,狐尾裹住断口试图接回,
公输缜一言不发,那罗叉娑却又怪叫一声,突然极快地朝他爬了过去,样貌极为凶残,欲将他扑倒在地。
但公输缜却毫无慌乱之态,冷漠如旧,持戟与她斡旋。无论那罗叉娑怎样生猛,或是从别处偷袭于他,皆被他持戟挡住,一时竟近不了身。
韩舍离看着岑吟那张被上身后冷漠如冰的脸,暗道这东西果然不是一般的凶鬼,幸亏先前没人召他过来,否则只怕众人在那客堂时就已经被弄死了。
既然有他当着那罗叉娑,韩舍离倒是有了功夫对付那些聻。他甩起狐尾,径直穿过长廊延展向四面八方,凡事他所能涉及之处,能杀的便都杀了个精光。
但公输缜上身的岑吟却仍旧与罗叉娑打得不可开交,仔细看时,却又发现他并无剿灭之意,仍以阻挡为上,似是在观察于她。
“八部众本应护持佛法,”他低声道,“何故沦为厉鬼?”
罗叉娑凄厉地呜咽着,爬在地上直扑向他。公输缜挡下她那腐烂的手臂,眼睛却瞟向一旁,望见那碎裂的桌子和棺材残片,又落在那琉璃瓶中的童女尸身上。
他微微一惊,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眼神又瞬间沉了下来。
罗叉娑趁他不备,突然爬到他脚下,仰头张口直咬向他喉咙。公输缜身体向后一倾,当即避开,接着一脚踹在她胸口向上踢去。
这一次他眼中杀机尽显,面露狰狞之色,在那罗叉娑掉落下时猛地握紧长戟朝上一掷。那长戟寒光阵阵,正穿透那罗叉娑的胸口,直接将她钉在了棚顶之上。
那女鬼张牙舞爪地,却再也挣脱不得,不多时便被长戟抽干了阴气,化为一具腐尸。
公输缜却没有再理会它们。他朝四周看着,却全然无视了韩舍离,仿佛他并不存在一般。
厉鬼既除,按理说上身之鬼自当消失。但韩舍离以为,眼前这位非但不欲离去,似乎还有阴气加剧之相。
而那位悍将亡魂只是四处张望着。片刻后,他的头颅开始不自然地抖动起来。
“鬼……鬼……”他忽然混乱地呢喃道,“杀尽……阴魂……”
韩舍离暗道糟糕。这地方阴气过重,只怕侵蚀了那亡魂神智,这地方孤魂野鬼何其多,他搞不好是想把这里的东西全杀光。
这可了不得,若是不把那女冠的肉身夺回,不但她回不来不说,只怕公输缜都会被困此处,为这积尸地所用,那他们可是赚大发了。韩舍离惊出一身冷汗,马上朝岑吟走去,欲唤醒她魂识脱离亡魂束缚。
但公输缜却立刻转身,直朝着门外而去。那无头将军拾起地上的青锋剑,没有管那把长戟,直接跟了上去。
韩舍离急忙追出去看。走廊两旁烛火莹莹,哪里还有那人踪影。
他心知不妙,盘算一番后,立刻朝右方走去。那只断臂尚未完全接好,他一边抓着那截伤口处一边拖着脚步徐徐而去。
这一路上,聻少了许多,化为粉尘者却数不胜数,但又不能真的赶尽杀绝,否则下一个闹起来的,便是那些厉鬼。
走了一会功夫后,韩舍离来到一处拐角,再靠近时,听到里面传来了谈话声。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屏气躲在了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听他们的谈话。
“这不是鼠爷吗?”他听到一个女童清脆的嗓音道,“这小白猫哪里抓来的?”
“先前在酒窖时,这白猫就咬着这只耗子,看来当真是情有独钟啊。”是那美艳狐女的声音,依旧妩媚动人。
“你们可不能动鼠爷……”一个声音发着抖的少女小声道,“若是杀了鼠爷,这十里八乡的老鼠都会肯啃了我们的……”
“小寒以为,这鼠爷看起来有些道行,金雀,不如你问问它,看如何能从这扇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