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细雨下,酒香满园。源风烛换了一身白色直垂,头戴乌帽,早早便在棋室里研究棋谱,磨炼棋艺。在他桌案下方,侧面位置处跪着一个白面艺伎,正面容冷漠地做茶。
那艺伎穿了一身暗色绯衣,衣上绣着许多银色仙鹤。她涂着一点朱唇,面无笑容,只有茶盏与茶筅笃笃作响,搅着里面的清茶打出浮沫。
源风烛在棋盘上落着子,对着棋谱认真钻研。那艺伎做好了一碗,双手奉在他桌上,又开始做第二碗。
“再做一碗吧。”源风烛对她道。
艺伎点头。
物部重阳站在门边,听到里面说话声便转过了头。
“少主,青茶性寒,不能多喝。两碗已是够了。”
“不是我自己喝,”源风烛看着棋谱道,“今日有人会来。”
“这才是早上,萧公子下午才到。”
“不是他。”
物部重阳有些不解,就低头看了看那艺伎。她却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但她在做第三碗时,少放了些水,多放了茶粉。
物部重阳是懂非懂地挑起了眉。
源风烛却笑了几声。
“你连她都不如。”他对物部重阳道,“你好歹还是贵家子出身,今日谁会来都不知道。”
“是在下愚钝。”
源风烛落下最后一颗子,见棋局成了,便将剩下的棋子丢入了棋盒中。
“来了。”他忽然道。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大叫,疯疯癫癫,张扬跋扈。
“源风烛!源风烛!源风烛!”那人大吼道,“源金翼!”
他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一路上还加着大笑,吵的人不得安生。
「源残年!」他大声说着,一把拉开门扇嚷嚷起来,「不亲自来接我!有失礼数!」
源风烛只见一个半秃锃亮的月代头探了进来,接着那身穿羽织的男人便挤如屋中,一进门就埋怨他对自己太不热情。
源风烛一见他,就想起他常把「月代头是武士的荣耀!」这句话挂在嘴边说。
什么热情不热情,荣耀不荣耀的。如果这家伙不是个半秃子,关系肯定会比现在还好些。
「源风烛!源残年!你怎么不理我!」那人又开始大声叫嚷,「热情!热情!」
“你能不要连名带姓地喊我吗?”他面前那人问,“选一个叫到底。”
“残年,就这个了。”那人说着就朝他走来,也不等源风烛请他,很是不讲礼数。
此人乃东瀛平氏贵子,平宗谱。母亲是天皇女御所生的内亲王,父亲是幕府中人。源风烛来到此地后,幕府便把他也派到了扶桑郡,名为陪读,实为监视。
因两人年纪相仿的,他又是个聒噪性子,监视不怎么中用,关系倒处得不错,也算是个朋友。
平宗谱原本满脸笑容,手上还拿了一个画卷,高高兴兴而来。路过那艺伎身边时,突然嚎了一声,把物部重阳吓了一跳。
“她怎么还在这!”他怪叫道,“那么多香香软软的女人你不要,非要放块冰疙瘩在这干什么!”
“我身边是不放女人的,你也不是第一次知道。”源风烛懒洋洋地看着他,“她命格占了五弊三缺,方能在我这有一席之地。不放她,难道放你?”
“别别别,我不行,还是她吧。”平宗谱说着,大咧咧地坐在了客座上。
那艺伎做好了茶奉他,他接过来喝了一口,显然十分满意。
“好喝,我就好这一口。”他称赞道,“这茶就是要浓点儿才够味儿。”
源风烛没有搭理他。平宗谱喝了几口,忽然转过头,像狗一样嗅来嗅去。
“哪来的酒香!”他不满道,“谁一大清早做酒,也不拿来尝尝,一定是你私藏了。”
“听下人说,是我家来的客人在筛酒。量不多,你怕是没福了。”源风烛道,“怎么,今天急着过来,是有什么事?”
「你不欢迎我?」
“欢迎。”
「热情!想想火焰!」
「欢迎!」源风烛用力拍手,「许久不见!非常感谢!恭喜!」
「野郎!」平宗谱十分不满,「我还不是为着你要过生日了!特意来送礼物!」
「什么?我生日要到了?」
「混账小子!自己都不知道?还一副被蒙在鼓里的样子!」
「我真的不知道。从前都是母亲为我做生日,自她仙去,就再没这些规矩了。」
平宗谱知道这是他一块心病,也不多说。作为一个狠人,他猛地持起手里的画卷送到源风烛面前,把他吓了一跳。
「生辰礼!」他吼道,「请笑纳!」
「就这?」
「当然不是!外面还有一堆!这个是我最喜欢的!好容易弄到手,马上就拿来给你了!」
“你可别吓唬我,你喜欢的东西,鬼知道都是什么。”源风烛颇有些后怕地接过来,缓缓展开,“上次送了我一个恶鬼附身的娃娃,上上次是死人手骨刀,谁知道这次又……”
卷轴落地,铺了满桌,唬得他目瞪口呆,舌头都差点吐了出来。
那上面赫然是一卷长长的——春夜宫戏图——
只见巨大的庭院,无数房间,仆人满地,华丽精致,男男女女形色各异,只有想不到,没有画不出。
源风烛觉得眼花缭乱,看得眼睛都要瞎了。
“谁要这东西!”他怒不可遏,一把丢回那人身上,“拿回去!来人!送客!”
“等等,别急啊!”平宗谱急忙道,“哎呀,你这小子,都二十八岁的人了,纯情个什么劲!你看看你那自诩清高的样子,就是不懂极乐,何苦憋着自己呢!”
“滚滚滚滚滚!”源风烛话都说不清了,“快滚!”
“你再好好看看!”平宗谱拿着画过来往他脸上怼,“什么都有!你看这还有一群的!”
他硬逼着源风烛看,扯着他的衣领,几乎要把他塞进画里了。
“你就是因为老是一副阴谋算计的鬼样子才被幕府盯上的!”平宗谱在他耳朵边吼,“你要是个傻子!谁会对你动手!你就应该沉湎于酒色混日子算了!”
“你小声点!”
“你父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有了!你在这孤独终老是打算最后去跳河吗!”
他嗓门实在太大,听得源风烛忍无可忍,一把扯住他衣领和腰带,直接提起来丢到了地上。
那艺伎正在榻上跪着,见人被扔了过来,瞬间起身翻袖避过,姿态十分优美。平宗谱坐在地上哈哈大笑,也是没想到源风烛真的敢把他扔出来。
“你再好好看看,这里头有玄机!”他指着那画卷道,“不然你觉得我平白无故给你这东西做什么?”
源风烛实在是一百个不愿意,但他都这么说了,也只能拿起来看。
他皱着眉四下仔细查找着,可惜入眼的不是男就是女,要不就男女。
他满脸写着非礼勿视,但忽然却瞪大了眼睛,忽然指着上面一处给平宗谱看。
“你看这个男人,好像是你啊。”他对平宗谱道,“原来你是这么系兜裆布的?”
“混账!怎么可能是我!”平宗谱大怒,“源风烛!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
他气势汹汹地来,又气势汹汹地走了,风风火火,把源风烛丢在了后面。
物部重阳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望着少主看,等他后续何吩咐。
源风烛却在屋子里大笑,一边笑一边将卷轴卷好,坐回了位置上。
“无事,回头拿上我的手书去给他送份礼,再送些名贵点心,赔礼道歉也就完了。”他笑道,“把这里收拾一下,时候到了就去请萧公子吧。”
物部重阳与那艺伎皆垂头答应。片刻后艺伎上前,收起了平宗谱的茶盏。
须得换个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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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无常来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气却仍是阴阴的。他经过那纤尘不染的长廊,与几个艺伎擦肩而过,一路朝第四层的棋室而去。
他手里拎着一个白瓷酒坛,罩了红布,系了红绳。物部重阳早早便在门外等他,见他来了,立刻拉开门请他入内。
源风烛正坐在桌案后,拿着一本东瀛的书卷在看。萧无常低头看了一眼,发现他看的竟是一本源氏物语。
“哟,这不是你们本家人的艳情趣事吗?”他脱口而出道,“听说那位源公子,十七八岁上就与许多女人纠缠不清,到处留情,可是有名得很。”
“谁叫人家生得好看呢。”源风烛放下书卷道,“可惜了我没有那惊为天人的姿容,不然大概,我也靠着脸去四处找情人了。”
“这书能借我看看吗?”萧无常问,“我最近书都看完了,正没意思。”
“成啊,送你都成。”源风烛笑道,“说来,岑道长如何了?”
“已经醒了,贪嘴多吃了几碗酒,又醉了去睡觉了。”萧无常道,“这不,有福同享,我也给你拿来了一坛。”
“那就却之不恭了。”源风烛笑道,“不过听这话的意思,是拿我当自己人了?”
“常言道,不打不相识。”萧无常皮笑肉不笑,对他拱手作揖,“你在郡里护她周全,我心里有数。你想做好人不留姓名,我还是要感激一下的。”
“哪里,先生赞缪了。”源风烛站起身,请他入内,“萧先生先内室请吧,我叫人准备棋盘和桌子。”
萧无常点头,拎着酒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那里已经备好了两张独榻,他坐在离门远些的位置,把酒坛抱在了怀里。
等的时候他百无聊赖,就到处张望。这里很简单,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布置,所说有什么异处,那大约是……
“太干净了。”他感叹道,“这个男人真是令人发指。”
源风烛本来就生得干净,处事也干净,住所更干净。只是这么一弄,倒显得其他人跟市井无赖一样,都不如他高雅。
“源郡守,你该不会是有洁癖吧?”他看到源风烛走了进来,便问道。
“没办法,常言道物似主人型。”源风烛对他笑道,“谁让我这个人面相就干净不是。”
“兄弟,演得太过了,有点假。”萧无常哂笑他,“赶紧的,好容易带了好酒给你,不喝你后悔一百年。”
屋子里早已来了几个下人,放桌的放桌,取棋的取棋,不知不觉间拿了许多东西进来。他们抬来了三张榧木棋墩,并在一起拼成了一方长桌,摆在了两张独榻中间。
萧无常打算将酒坛放在上面,却被源风烛阻止了。他命人取来一张小桌和几只酒碗,要萧无常把坛子放在上面。
“你这是?”
萧无常看着他来到自己面前,跪坐在独榻上,甩了甩袖子而后将手放在腿上。
“下五子棋。”他道。
“下五子棋你用这么长的桌子?”萧无常讽刺道,“你的棋子莫非是条形的?”
“萧先生,应当是会下棋的。”源风烛平静道,“我今日冒昧,想与你下三盘,定三局两胜。”
“这有什么冒昧的,理当——”
“同时下三盘。”
萧无常眼珠一动,转了转盯住了源风烛。
“你认真的?”
“当然。”
说话间,三张楸木棋盘已经被端了上来,一个个放在棋墩上,又在中间放了四盒黑白子。
“你想怎么下?”萧无常问。
“五子棋,又名连珠棋,取意自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源风烛道,“既然你我对弈,为求公平,当有禁手。黑棋先走,左边一盘禁三三,右边一盘禁四四,当中一盘禁长联。如何?”
他讲话虽然客气,但压迫感十足,并非刻意,而是常年做上位者的习惯。萧无常没有立刻答应,他拈起一枚白子,在指缝间灵巧地来回滚动。
其实同时下三盘不是什么难事,即便是黄口小儿闲来玩时也下得。这件事本身,并不在棋,而在于自己如何应对。
要是答应得痛快了,显得自己好说话,他怎么说怎么是。要是不答应,又显得自己不敢,好像并无同下三盘之能。
这不成,不能让这小子占了便宜。
“才三盘,有些少了。”萧无常忽然道,“再加两盘吧。”
“好,萧先生是个爽快人。”源风烛拍了两下手,“后面这两盘,无禁手。想怎么下,就怎么下。”
棋盘很快便呈了上来。萧无常也不急着下,而是用长酒舀敲了敲那酒坛,发出了叮的一声。
“郡守先喝一杯吧?”他道,“别埋没了好酒。下起棋来专心,喝不爽快。”
“这酒……”源风烛盯着那坛子看,过了好半晌,忽然挑起眉,“好像不太对劲。”
萧无常闻言,心知他大约是个识货的,便揭开盖子,露出里面那清亮的酒水来。
“这是祭酒。”他说着,忽然小声告诉他,“从你们源家供奉的神社里取回来的。”
“这是……浊酒魂?”源风烛有些惊讶,“你从封氏父子手里得来的?”
“看来你认识他们啊。”萧无常眯起了眼睛,“郡守,喝过祭酒吗?”
“从未。”源风烛摇头,“这不是给活人喝的。”
“这是供神的酒,活人可以喝。”萧无常笑道,“当然,若是郡守心有顾虑,不敢喝,那我就不勉强了。”
“你也不必激将我,这有什么不敢的。”源风烛说着,用长酒舀在坛子里舀了一下,缓缓倒入碗中,随后端起来喝了一口。
萧无常也舀了一碗,说了声请,便自顾自喝起来。
源风烛酒水入喉,只觉得辛辣无比,酒气直冲五脏,当即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
“好辣!”
他咳得厉害,手指抓紧了桌子。萧无常却觉得酒水清香甘甜,仿佛跟他喝的不是同一坛酒。
“这酒很辣?”他惊讶道,“郡守竟然觉得,这酒很辣?”
源风烛顾不上说话,咳嗽了半晌,才平复下来,缓缓拿开了手。萧无常抬头一看,只见他鼻子下流了两道鼻血,滴滴答答,染红了他那身白衣。
“不得了了,”萧无常惊了,“郡守!你快去处理一下!”
源风烛也是毫无预兆,当即掩面起身去更衣。萧无常却在后面无声发笑,心说他居然这么不胜酒力。
棋还没下,先见了血,可真是红红火火。
他一边笑着,一边又喝了一碗。大约一刻钟后,源风烛回到了房中,换了一身金色狩衣,顶着那乌帽重新坐了下来。
“惭愧,有劳久等。”他颔首道,“这酒好烈,见笑了。”
“那你可还要再喝吗?”
“喝。”源风烛说着,伸手去拿酒舀,“这可是祭酒,不喝可惜了。”
这次他再喝,就正常了许多,细细品了品之后,觉得甘甜清冽,入口凉凉的,十分解渴。
“萧先生,敢问是想下黑子还是白子?”他问。
“你是主人,客随主便,当然是你决定。”
“既是五盘棋,那就外面两盘你先,里面两盘我先,当中这一盘先手也归你。”源风烛道,“边下边喝,如何?”
“甚好。”萧无常点头,“多谢郡守相让。”
“客气了。那就请吧。”
萧无常看着他取出棋子来,便也将棋盒拿起,放在了腿上。两人各自在棋盘上落子,都下在了正中央天元位上。
这几盘棋不难,难的是各有先后手,禁制不同,对局却是同一个人。稍不留意,就容易陷入相同的迷局之中,未必会输给他,倒可能输给自己。
也罢,且先下着,随机应变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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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吟正在榻上睡着,这一番休息,精神好了许多。她原想着喝醉了酒,闷头睡上一夜,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待天明后跟源风烛商议下画像之事,再同他告个别,也就了结了这些事。
枕寒星守在她门外,百无聊赖,无所事事。临近深冬,天黑得越来越早,他将烛火点燃后,就撕了些纸来折,也算自娱自乐。
他不会太复杂的花样,就折了许多蝴蝶蛐蛐等草虫,抓在手里比划着玩,看上去像个三岁孩童一般,玩得倒也高兴。
但高兴也只是一会,很快他又觉得无趣,只能蔫蔫地躺在地榻上,像个枯萎了的人参。
他想找个人聊聊天,又不知道该找谁。这地方里里外外都是源风烛的人,同谁说话都不安全。
枕寒星拿过一本书盖在脸上。好半天之后,忽然坐了起来,竟然想起了还有一个家伙可以说说话。
“蛋哥!蛋哥!”他朝着岑吟的屋子喊道,“蛋哥你还在吗?出来说说话?”
那把剑毫无动静。
枕寒星想了想,觉得大约是自己没有贿赂他的缘故。他回忆起岑吟给公输缜烧纸之事,便起身也去端来个火盆,从竹书箱中取出一叠纸钱,一张一张地给那鬼烧。
“将军啊,你死得好惨呐。”他小声道,“给你烧点纸,在那边多买点吃的。”
他大晚上的,在这喊魂一样絮叨,那鬼没来,倒是把岑吟给絮叨醒了。
她觉得外面呜呜咽咽,以为有鬼夜哭,就提着剑走出了门。
枕寒星一听是她醒了,心说不妙,若是让女冠看到我在这烧纸,怕不是以为我在咒她。因此岑吟一出门,那屋子就已经空了。周围弥漫着一股纸糊味,她还以为是哪里烧着了。
但她左右看看,也没见有什么异样,想了想,还是回了房间里,准备再睡一会。
谁知她刚回屋,就觉得有些不对接。那把剑不知何时居然立在了桌上,明明先前被她放在床边,并没有移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