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吟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或是记错了,想了想还是将它拿回来,挂在了门上。
刚躺下来,忽然听到一声怪响,她立刻起身去看,那把剑竟又立在了桌上。
这下她觉得不对劲了。这屋子里莫非有鬼?
“楚将军?是你吗?”她问,“若是的话……你动一下。”
那把剑纹丝不动,毫无任何反应。
根据那志异所言,若鬼附身于剑上,则为半封印之态,栖息沉睡于剑中,鬼气可助其削铁如泥。若无符箓召唤,或是主人性命攸关,便不会现身。
既无反应,当是一直在休憩。既如此,此剑自行移动,要么是见了鬼,要么是剑本身成了精。
岑吟拿起拂尘,朝那把剑走去。她持着拂尘在剑上抽了两下,见没什么反应,便伸出手将它拿了了来。
谁知她刚握住剑,耳边就传来了一个声音,把她吓得险些把它扔了。
“姑娘!”有人突然道,“姑娘!救救太子性命!”
“谁?”岑吟猛地拔出青锋剑,四面环顾,“谁在说话?”
“姑娘,我在壁中。现出身来,你且莫怕。”
岑吟转头,见那烛火映在墙壁上,忽然慢慢凝聚,幻出一个影子来。
那影子是个男人,穿着一身甲胄,背后插着雉鸡翎,似乎是哨兵,又像是通传。他侧面对着墙壁,半跪下来,却是在对岑吟说话。
“你是谁?”她问,“你是人是鬼?”
“姑娘,我是影壁人,烛龙朝太子通传,赵成儿,诨名小赵四。”那人影道,“我已失肉身,因太子之怨,化作影壁人,只在烛龙郡时方有实体,在此地,仅虚影罢了。”
影壁人?岑吟大惊,书上说从来这东西只会害人,并没听说尚有神智,更遑论与生人交谈。
“不可能。”她厉声道,“影壁人是妖物,怎会有神智!”
“影壁人生前为人,自然有神智。”那小赵四道,“只因其怨念深重,憎恨生人,因而从无暴露。我郡中许多人不许我同生人攀谈,我是随几人一起逃出来见你的。”
“几人?那其他人呢?”
“你那位书童……”小赵四顿了一下,似是便两侧看去,“实在厉害,其他几位兄弟……去把他拖住了。”
“你们到底——”
“姑娘,时间太紧,来不及细说,只想求姑娘救救我烛龙郡!救救太子!”
墙壁上那人影说着,连连叩拜。岑吟后退一步,持着剑小心地看着他,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这地方,是源氏私宅,一定设了许多阵法结界,你如何进得来?”她问,“张口闭口的烛龙郡和太子,到底有什么来意?”
“姑娘!”小赵四跪在上面,焦急出口,“那些女子不是太子杀的!我等愿以祖茔起誓,若是太子爷所为,就叫我等永世不得超生!”
“你胡说!我亲眼所见那些女子就在烛龙太子房中!”
“姑娘,太子失踪多年,我等根本不知其下落!烛龙郡群龙无首,若非源今时生魂在郡中压制,早已祸乱天下了!而如今源氏魂识消耗过重,已是后继无力,烛龙郡眼看着就要破开了!”
“破开会怎样?”
“姑娘,你先时来我郡中,当知影壁人非是善类。”小赵四道,“若我等出郡,先灭源氏,后灭扶桑,接着燎原千万里,中土四国只怕……”
“有这么厉害?”岑吟惊道,“难道不过只是妖物作祟?”
“自古影壁人皆由旧主压制,效力鞍马,奉命行事。旧主怨气散则超生,否则便千年不宁。但若旧主失踪,便会脱开束缚,四处寻其踪影。见一人,吃一个,见两人,吃一双,被杀之人也会入影壁,便如瘟疫一般,防之无效。”
“果真如此?”岑吟听得发怵,“可中土四国,能人倍出,难道无人可解?”
“纵有人能解,想必也是死伤无数,毁枝损根。”小赵四道,“可恨源氏,虏我太子,久不送还,他之塔楼封印甚多,无法入内,我等百寻太子不得,痛苦难当,已快失了神智了。”
“你方才说,源今时在烛龙郡,为何不问问他太子下落?”
“他魂识只是旧时影子,无法交谈。”
“源今时是旧时影子?”岑吟一愣,“那就是说,先前我们在烛龙郡看到的太子,也只是个影子?”
“正是。”小赵四道,“姑娘可知,我等若是脱了烛龙郡,造业更深,只怕要灰飞烟灭,还请救救我等!若寻到太子下落,请送还我们!”
我?岑吟有些不解,烛龙太子与自己毫无关系,为何会找上自己?
难不成是看自己面善,如神台仙翁一般有求必应不成?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岑吟问,“又怎么进入这塔楼,甚至找到我身上?”
小赵四将手一指,朝向了岑吟手中的青锋剑。
“因为这把剑。”
“这把剑是我师傅的。”岑吟当即道。
“那先前呢?”
“先前……先前……”
岑吟语塞了。小赵四再次抱拳,却像是在对那把剑行礼。
“姑娘,你这把剑,是我家太子的。”
“你说什么!”岑吟这次当真急了,“你再说一次?”
“这把剑是我家太子的!”小赵四忽然厉声道,“我是太子通传,追随太子多年,此剑是陛下请能匠以精铁所铸,太子亲自赐其名,言不由衷!”
剑身刻字曰: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这下岑吟有些慌了,瞠目结舌,立着未动。
“那日,你一入烛龙郡我等便有感觉,而后一路循着剑气,追到此处。”小赵四又道,“奈何此地禁锢重重,你身边多人看护,始终不能近。今日阴司嫁女,三更骤雨,灵力减弱,才终于钻了空子闯进来了。”
岑吟还欲再问,那小赵四却朝旁边探头,模样的确像常年送信探查的通传。
“我不能久留,须得走了。”那影壁人道,“姑娘,若你信我,明日天擦黑时,去觐玉台神社的鸟居下等我。我等有求于你,不会害你。”
言毕,也不等岑吟发话,便瞬间消失在墙壁上,没了踪影。
他刚刚离开,枕寒星便推了门进来,一脸阴沉地到处查看。
“不干净的东西……”他低声道,“去哪里了?”
岑吟叹了口气。
“看你来,便走了。”她叹息道,“那个源风烛,管杀不管埋,我们好像又惹上麻烦了。”
枕寒星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但却嗅到了周围弥漫着一丝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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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室之内,两个人仍在博弈,那五盘棋上星罗密布,放满了黑白子。萧无常来得晚,两人一边喝酒一边下,也有些慢,不知不觉,天已渐渐黑了。
源风烛见室内幽暗,便吩咐人再点两盏烛灯,自己则忽然取出一副西洋镜来,戴在了眼睛上。
那西洋镜是圆的,纯金包边,还雕着花纹,垂着两条链子。他一戴上这东西,竟显得有些书生气。
“你这是?”萧无常问。
“先生见谅,我这双眼睛视力较弱,有时到了晚上,看不清东西。”源风烛道,“皇外祖父体恤,特意将宫里这副西洋镜赐给我,以补视力之差。”
“你若不戴这东西?”
“视力模糊时,五米外雌雄同体,十米外人畜不分。”
“看人是什么样的?”萧无常更好奇了。
“只有色块。”源风烛道,“就好像在一张宣纸上,大块的颜色在动。”
萧无常忽然大笑,继而又觉得不礼貌,强行忍住了。
“源郡守,看着你这样子,我想到一句成语。”他说着,在自己的先手盘上落了一枚黑子。
“什么词?”源风烛捏着白子问。
“斯文败类。”
“哦,”源风烛笑着,将那白子落下,堵住他一处活三棋,“其实我见到你时,脑中也有一个词语。”
“什么词语?”
“衣冠禽兽。”
两个人同时大笑,各自执起一杯酒,敬了敬对方。
“我听人说,昨夜你遭了贼。”萧无常拿起一颗白子,下在了另一盘上,“好像,还要杀你?”
“小小蟊贼,不足成事。”源风烛喝着酒道,“有劳先生关心。”
“听说东瀛现在,是幕府做主。架空了天皇,弄得皇室地位尴尬,名存实亡,见了幕府将军也要礼让三分。”萧无常道,“郡守身为皇室宗亲,对此事如何自处?”
“我是东瀛质子,看着尊贵,实则没什么用处。”源风烛叹了口气,“我祖父退位出家,成了法皇,将皇位传给了我叔叔。将军不把他放在眼里,不去觐见,亦不过问。我呢,就是个棋子,用得上,就落,用不上,就吃。”
他说着,将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挡了萧无常一条阴线。
“郡守以为,幕府可是应当奉还大政?”萧无常问。
“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源风烛推了推鼻梁上的西洋镜,“天皇为君,幕府为臣。就算大权在握,终究也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你若是幕府中人,是否也会这样说?”萧无常拈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又成了一处眠三。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源风烛堵了他一条退路,“我既有皇室血统,自然事事皆为皇室打算。”
“东瀛地方虽小,破事倒多。我看,你不如入籍南国算了。”萧无常皱着眉,一时找不到落子点,便朝其它棋盘上看,“毕竟令堂是南国公主,当朝天子姓李,你也取一个李姓名字。”
“我有。”源风烛在另一盘上落了颗白子,“我中原名,李龙潮。是皇外祖取的。”
萧无常的手忽然一顿。
“好名字。”他看着源风烛道,“你若真改叫这个名字,恐怕这天下就是你的。”
“但我舍不得我父亲的姓氏,和风烛二字。我也不想要什么天下。”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世道太平,父母康健,夫妻和顺,子女承欢膝下。”源风烛放下了手中棋子,端起了一旁的酒碗,“能得如此,此生便也知足了。”
他慢慢地喝着酒,西洋镜滑落了些许,又被他推上了鼻梁,链条微微摇晃起来。
萧无常沉思着,将一颗黑子落在一张先手盘上,成了一条阳线。
“说来,源郡守,我有件事,想问问你。”他忽然道,“你的扇舞,是从哪里学的?”
“一张古谱。”源风烛堵上了他那条阳线,“我曾在南国宫廷养过几年,几乎翻遍了藏书,从那旧书上学来的。再说,扇舞本也未完全失传。”
“我家先辈笙瑟公子,有两招绝技,一名陌上疏狂,一名顾曲千花,皆已失传。”萧无常道,“这两招,你可都会?”
“我只会一式。”
“巧了,我那有全谱,明日送给你,换你那本源氏物语。”
“哦?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萧无常点头,“我看这棋,快要出结果了。”
源风烛看了看期盼,忽然落下一颗白子,成了双四。
“胜一。”
“胜一同。”萧无常在另一盘落下一枚黑子,是个四三。
源风烛捻着黑子,盯着一张盘看着,却丢回了棋盒中。
“负一。”
“负一同。”萧无常也丢回了一颗白子。
“那么,”源风烛看了他一眼,“就在当中这一盘了。”
两人同时看去,只见上面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了落子点。
“平局。”二人同时道。
萧无常笑出了声,抬起手朝他作揖。
“源郡守,承让了。”
“先生客气,请多指教。”源风烛欠了欠身。
棋局已毕,他吸了口气,像是如释重负。
“多谢你的酒。”他轻声道。
“这样好的酒,世上不多见。”萧无常认真道,“请多喝一些。”
他加重了多喝二字。源风烛听罢,抬起头看他,他却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我得回去看看我们家女冠了。”萧无常笑道,“若还有棋局,再叫我就是。”
源风烛没有起身送他。
萧无常拉开门扇,正准备出去时,忽然听到源风烛笑了一声。
“你知道,围棋有个别名吗?”他对萧无常道,“叫做木野狐。意为变化多端,迷惑世人,沉沦其中不可自拔。”
萧无常在门边站了一会,沉思片刻,还是转过了头。
“但我们下的,并非围棋。”
“不是吗?”
源风烛笑着,缓缓摘下了西洋镜。他那双墨色的眼睛冷淡地望着萧无常,仿佛像是要把他穿透。
忽然他抬手一掀,将那五张棋盘上不堪所用的棋子全部散去,留下的皆能凑局。顿时那盘上便现出了五方棋局,若按棋谱去拆,则分别为天元,镇神头,三星连,双引征,和一无名平局。
“你的书童说,你不会下围棋。”源风烛对他笑道,“可我看,你下得好的很。可惜只是依样摆谱子,没见到你真正的实力。”
五子棋落子不能收,围棋却有落有吃,一局下上半日都算少。萧无常在他的棋盘上明着下五子棋,暗中却摆了四张棋谱给他看,显然是算到了他每一步,还叫他给看出来了。
“你敢在我的五子棋局上摆围棋谱,当真是天下第一人。”源风烛冷冷道,“萧先生,是否有些太无礼了?”
萧无常故做沉思,想了片刻后,忽然有了应对之法。
“明日,我们可以接着下。”他对源风烛笑道,“我保证,这一次,我绝对不摆谱。”
萧无常说着,朝他做了个揖,告辞离去。
源风烛坐在棋室里,一动不动。他听着推拉门响起,脚步声渐渐远去。过了片刻后,却又有木屐声传来,慢慢由远及近。
有人来到了棋室外。开门时传来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少主可是下完了棋?”内室门边忽然出现了一个美艳女子,恭敬地跪坐在地,“您只管去休息,寥若来为您打扫残局吧。”
源风烛却没有动。
他冷冷地看着不远处的一扇屏风,一言不发。
那花魁原本微笑着看他,见他全无表情,觉得样子有些可怕,便渐渐收敛了笑容。
“少主?”她试探性问道。
源风烛忽然抬起手,将那五张棋盘全部掀翻在地。哗啦一声巨响,黑白子落得到处都是,有几个滚到寥若太夫面前,吓得她花容失色。
“少主!”她急忙磕头在地,不敢作声。
脚步声起,物部重阳出现在她身后,一看屋内景象,明白了七八分,登时也跪在地上,匍匐在地。
“少主息怒。”
“你们都是死的。”源风烛冷冷道,“塔楼里进了脏东西,到处乱窜,你们竟一个都没有发现。”
“少主息怒!”物部重阳当即道,“我马上派人去查——”
“已经走了。”源风烛拂了拂衣袖,“不走留着过年吗?你是个蠢材,它们不是。”
物部重阳受了他的呵斥,也不敢反驳,只能跪在地上受着,很是不安。
寥若太夫大气也不敢出,过了好一会,没听到源风烛再说话,便大着胆子抬起头来,看到他正拿着酒碗在喝,脖颈和耳后已是有些发红了。
“少主,”她小心道,“您喝醉了。”
“是吗?”源风烛冷笑,“我是喝醉了,什么都看不清楚。”
“少主,您该休息了。”寥若太夫说着,又低下头来。
源风烛喝空了那坛酒,擦了擦嘴角,却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了外室。
“传饭。”他平静道,“我饿了。”
“少主,已过了饭时了,”物部重阳抬起头说,“您——”
寥若太夫拼命扯他的袖口,不叫他再说下去。
“马上就传。”她恭敬道,“请少主稍待。”
那花魁说着,跪着退了出去,快步去叫人布菜传饭。
物部重阳还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他不知源风烛此刻是何表情,但隐隐地,他有些惧意。
这是他第一次,见少主生这么大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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