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寻常时候,岑吟原本是上不了九霄宫阙的,那地方岂是凡人能到达之处。但今日却不同以往,因着扶乩请来的仙指点了迷津,所以或可借他之力直上青云。
“殿下,帮忙看看,那个仙人可走了吗?”岑吟问。
“还没。好像是在等你。”九皇子道,“你这就要上天吗?”
“你这话说得我像个炮仗,”岑吟笑道,“是,我马上就上天了。有劳你们点个火。”
她说着,心知事不宜迟,随便讲了几句之后就迅速收拾了沙盘,随后到床榻上盘膝坐下。
“我出去一趟,可能要晚上回来。劳烦你好好护持我肉身。”她对枕寒星道,“都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也不敢多待,马上就回。”
枕寒星答应了。
岑吟一边排着术法一边又嘱咐了几句,把能想到的都叮嘱一遍后,这才催动术法,缓缓入了定。
她去得急,只求早去早回,因而也没有顾及自己安危。想着有枕寒星在应该无虞,自己只管速速办事就是。
朦胧间隐约看到一个身形模糊的和尚,手持念珠朝上一指,岑吟元神便顺着他的指引朝九霄宫阙而去。隐约听得耳边仙乐阵阵,她猜测自己离上重天越来越近了。
忽然眼前闪过一道金光,抬头一看,只见一道天门出现在不远处。岑吟刹不住,直冲那门而去,情急之下她在半空将身一转,硬是收回了气劲,朝天门落了下去。
谁知惯性还是太大,她差点崴了脚栽倒在地,急忙单手撑地半跪下来,看着还算飘逸,也算挽回了颜面。
站起身时,她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冷汗。仰头望着那高大的天门时,她隐约觉得自己仿若微尘,不过众生之一。
原以为九霄宫阙极其奢华,但今日一见倒觉得颇为朴素庄严,但是极有灵气。那门立在云雾之上,周遭云霞呈淡金色,不断有流光自浮云间闪灼。
岑吟发现这里空荡荡的,竟没有守卫。她大着胆子挪到天门之下,去仰望那高高的匾额。
“门天南。”她从右往左念道。
“是南天门。”身后一个声音忽然道,“这匾额被他们做反了,要从左往右念。”
岑吟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劲装男子,梳着高马尾,瘦高身材尖下巴,背后如开屏孔雀一样背着九把剑,腰上两侧还各挂着一把。
“哟,”那人一见她便眉毛一挑,“你不是萧释身边那个女道士吗?”
岑吟记得他,先前在海陵城里见过他一面,记得萧无常说他叫……鬼伍十一。
“贫道起手了。”岑吟道,“见过鬼伍先生。”
“叫我十一就好。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事说来话长,萧释病了,我上天来看看可有救他的法子。”
“你这话挺短的。萧释是怎么了?”
“这要说就长了。”
岑吟叹了口气,仍是言简意赅地把发生的事情同他说了一遍。
鬼伍十一听罢却笑了一声。他不置可否,而是朝着南天门走去。
走着走着,忽然又停下来,转头看着岑吟。
“你今日有运气,遇上了我。”他笑道,“走吧,同我一道进去。否则你就是在这站一百年也进不去。”
他既这样说,岑吟也不敢怠慢,立刻跟在他身后朝南天门走去。
鬼伍十一在天门前站定,朝四周看了看,随即从腰间解下来一块通行令牌。
那令牌是玉做的,上面泛着紫光,盘绕着若隐若现的龙气,想来大约也是一件法器。
“阁下为何今日也到这里来了?”岑吟问。
“我是来替一位尊者向西王母讨东西来的。”鬼伍十一道,“上次他老人家来赴宴,也不知吃了什么糕点,叫樱桃毕罗的,乃花露琼浆所制,回去之后想了几日,今天就派我来再讨一些回去。”
岑吟暗道可真是好口福,下意识地竟然也想要两块,带回去给萧无常吃。毕竟那家伙吃不得人间的东西,若是给他带点天上吃的,估计他要乐死。
她在想什么,鬼伍十一一见便知。他也不戳穿,只是笑了一下,持着令牌朝天门走去。
谁知刚到门前,只见两道紫竹长戟骤然探出,猛地交叉拦在他面前。鬼伍十一停了下来,也不惊讶,只是站着不动。
“怎么?”
“何故带凡魂而入?”那兵器竟开口问道,“你竟不知上重天的规矩吗?”
鬼伍十一让开身,示意岑吟自己上来说。
岑吟无法,一边想着怎么解释,一边谨慎地靠近了天门。
“贫道乃下界釉云观的女道士岑君故,见过各位仙君。”她起手道,“我今日……想……想见钦天神女娘娘。”
“原来你就是岑君故。”那兵器冷笑道,“神女不在九霄宫阙,你来错地方了。”
“你何故不通常理,纵然不在,想必她也是有事而来。”另一个兵器道,“她身上有神女拂尘,原也进得来,没必要不知变通。”
“你既知变通,那就你来放行,让她从你这边走,反正与我没有关系。”
“成成成,怕了你了。”另一兵器笑道,“且从我这里入内吧。”
它说着便让开了路,请那二人进入。
岑吟还想再问,鬼伍十一却示意她跟上自己,两人快步走入了天门之中。
“不必与他们聒噪,办你的事要紧。”他道,“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哪有那么容易。”岑吟叹道,“我扶乩卜到仙机,只说让我上九霄,却没说后续之事,只知道要寻访那人前世。如今我上来了,要做什么,毫无头绪。”
鬼伍十一闻言,忽然停下来转头看她。
“你是个聪明人,有句话叫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既是为你而来的,你又如何会没有头绪呢?”
岑吟听得出他这话里有深意,急忙请他赐教。十一却说赐教不敢,倒是有个地方,可以带她去看看。
天门不远处有一处花池,彩旗无风自动,四下仙乐飘飘。许多仙鹤正在其中徘徊起舞,偶尔有一两只去那云池中捕捉鲤鱼,也不吃,只是玩耍。
鬼屋十一来到那花池前站定,观望一番后,朝那仙鹤勾了勾手指。
“过来。”
循着他的指示,瞬间便飞来两只白鹤,张开翅膀落在了旁边。鬼伍十一示意岑吟骑上去,以此来通行上重天。
岑吟望着那小小之鹤,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坐在了它脊背上。那仙鹤展开翅膀,鸣叫一声,瞬间飞了起来,载着两人朝宫阙深处而去。
那仙鹤带着他们穿过层层流云,向上空飞去。岑吟只见四周渐渐暗下来,竟似傍晚景象,下方云海汇集,铺开一条长长白路。两侧立着许多铜像,皆手捧花篮,从中弥漫出许多烟雾。更有灯笼悬浮在半空,里面染着长明烛,照亮了道道云层。
在那云层之上屹立着许多宫殿,虽气势磅礴,却十分清冷,既无护持者,也无仙侍从。只偶尔有一两个提着宫灯身着宫装之人乘青鸟徐徐穿过,却也显得有些孤寂。
“这地方与我想的不同,与书中所说的也不同。”岑吟喃喃自语道,“我还以为仙界如何富丽堂皇,宝马香车,如今来看……好生寂寞。”
“所谓仙宫者,本就是十方界内最孤寂之所在。”十一在一旁道,“所谓高处不胜寒,愈到上重天愈冷清。凡人书中那些美不胜收之景,大多是以美好之心寄托的向往。这地方其实沉寂安静,若无盛会,是从不热闹的。”
岑吟只见雾霭之中,有许多宫阙剪影若隐若现,那角兽蹲在屋脊上匍匐,龙凤麒麟,鸡鹤猴羊,一应俱全。远方层层云朵遮蔽万象,只在当中投下一缕光,罩在那幽暗的宫殿之上。
鬼伍十一引着岑吟,乘仙鹤朝其中一处大殿而去。他们穿过迷雾,落在那大理石圆台上,不远处是一条抄手游廊,沿着游廊便可到达那偏殿之外。
“这里是?”
“这里是一座佛寺。乃是九霄宫阙为佛国诸神所建。我等有时来朝贺,不便回佛国,就在此地休憩。不过……”
“怎么了?”
“不过这地方处处都是禁制,非佛国人不能入。其他地方你倒也不必去,只跟我去佛国护法祠就是。”
岑吟答应着,下了仙鹤,同他一起朝游廊而去。两人来到一处偏殿之外,只见周围薄雾蒙蒙,将其他殿堂都隐匿其中,看不清形状。
十一推开门,请她入内。岑吟迈过门槛,发现里面十分宽敞,穹顶极高,两旁立着许多石柱。一进去便觉得有压迫感,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她瞬间打了个寒颤。
“这里就是佛国护法祠,”十一道,“里面供着佛国十八位护法,每人面前都有佛灯,可受仙凡香火。我们几人若来上重天,就是来这里休养生息。”
岑吟听着,点了点头。她四处张望着,只觉得十分幽深,稍远一些的东西便看不清了。唯有前方星火点点,隐约有光,两旁似乎挂着许多画卷,每个都有数十丈高。
“敢问佛国护法,是以什么排名的?”岑吟问,“武艺吗?”
“神通。”
“什么?”
“神通。”鬼伍十一道,“若论武艺,其实能相差几何。真正区分排行的,说到底还是神通。”
谁能呼风唤雨,谁能请仙扶乩,谁能诵经传法,谁能十界通行,谁神通最广就可以排在前面。
“但我看萧无常没什么神通。”岑吟叹道,“他好像什么都不会。”
“谁办公事尽心尽力的。都是能偷懒就偷懒。”鬼伍十一道,“除非你把这公事变成私事,那时候你且看他还掖着藏着不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引着岑吟来到了大殿正中。岑吟只见两旁果然悬着画卷,奇高无比,每一个上面都绘着一尊护法神,姿态各异,却十分庄严华美。那些画卷前都供着灯烛,莲花形状,一排排燃烧不熄,烛火中隐隐冒着佛光。
但岑吟却发现,这十八幅画卷并不齐全,有些竟然是空的。而这些佛灯也不是个个都亮,有些灿若星辰,有些炫目如阳,还有些烛火寥寥,甚至有的已接近熄灭。
而与之相对的,却是最里面的三幅画卷,个个烛火通明,香雾缭绕不散,甚至有仙子若隐若现,在雾中对那画卷描绘拂拭,以佛法加持。岑吟猜测,那大约就是护法神中佼佼之三人。
“你一定疑惑,为何画卷有所空缺,且明暗不同。”鬼伍十一道,“空缺者,乃是护法之位有缺,暂无人填补,或是已经来了新人,画卷被拿去替换。而香烛是否长明,则是看人间是否有人供奉。若供奉信仰其的人多,便光彩夺目了。”
他说着,将手一指,指向了自己的神位。岑吟一看,上面星火点点,竟然有些零星。
“我排行十一,出身不算光彩,人间对我也贬大于褒。没什么人供奉我,也极少有人夸赞于我,所以我这里很是冷清。”
他说着,又带着岑吟向前走,随后停在一处光华璀璨的神位前。
“这就是萧无常的神位了。”
岑吟放眼看去,心内不由得暗自赞叹。只见那神位前不但有许多香烛,还有一只巨大的莲花海灯,上面刻满了梵文。在那画卷之中,伫立着一位手持长戟的金衣护法,眼上蒙着两道金锁链,嘴角带笑,背后一轮佛光,身材修长,肤色白皙,看样貌的确无双。
只是……不知为何却隐隐透着一丝阴气。
“萧释此人,生性顽劣,但极犯桃花,倾慕他之女子甚多。”十一仰头道,“只是可惜,供奉信仰他的人,以幽国女为众。幽人毕竟是死人,因此他这画卷也有了些阴气。”
他对面也有两幅画卷,也同样耀目,但却没有他这样的阴气。岑吟猜测应该是第一护法和第三护法之位。但却只有其中一幅绘着护法像,另一幅空白一片,竟什么都没有。
“好奇怪,怎么……第一席居然是空的?”
“这说来就有趣了。”鬼伍十一语气冷淡,倒完全不像觉得有趣,“这是他自己要求的。因他生性低调,最不喜欢张扬。只是这低调的有些太过了。”
与之相对的,第三护法就显得热情多了。只见那上面画着一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大,笑容灿烂可爱,也穿着一袭金衣,怀里还抱着一把古琴。
岑吟只是略看了看他,就又转头去看萧无常。那画中还有许多细节可供推敲,她正想再看看,鬼伍十一却忽然推了她一把。
“这画卷之中,藏着萧释的过往记忆。你可入内一观。”他道,“只是我要嘱咐你,若在其中见到萧释,尽量不要与他搭话,恐你被他蛊惑,留在那画中出不来。”
“这有什么说法吗?”岑吟问。
鬼伍十一仰头望着那幅画看。有一瞬间他的眼神忽然有些阴森。
“萧释与其他护法不同。”他道,“每位护法都有一位引路人,他的引路人乃是佛国尊者尘海微生,曾经的第二护法。但萧释受箓时,我们却发现他之过往被尽数抹去,没有人知道他过去之事,只听说曾为厉鬼,杀尽家人。具体的一概不知。”
有人想隐瞒一些事,而这些事与他有关。这副画卷内虽未必会有答案,但却也算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我在这里守着,你只管去吧。”鬼伍十一道,“必要时我会叫你出来。那时你不可违逆我。”
“好,多谢你。”岑吟起手道,“如此就有劳了。”
鬼伍十一又推了她一把,这一次,直接将她送入了画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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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吟先是听到了一阵笛声。眼前薄雾蒙蒙,她伸手拨开,发现自己落在地上,竟然在一处海边。
她先是愣了一会,随即便缓过神来。想着这里若是萧无常的前生记忆,那想必此处应该是西海。
有乐声传来,岑吟循声望去,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穿着一身白衣,正坐在一块礁石上吹笙。他眼睛上蒙着红布,敝膝上绣着一只斑斓黑虎。
他只是在礁石上吹着,并没有去看岑吟,也没有开口。但岑吟却分明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叹息了一声。
“你是谁?”那个声音问。
“我是……”岑吟迟疑了一下,“来寻你之人。”
“那只怕你要失望了。”那声音道,“我从不离开这地方。”
“为什么?”
“你且看就知道了。”
那人仍旧在吹着笙,远远地坐在那块礁石上。而在离岑吟不远的地方却站着一个小孩子,也不过四五岁大,穿得锦衣华服,正蹲在沙滩上翻找着什么。
他正找着,却听到旁边传来了一阵笑声。岑吟转头一看,看到一个英俊的男子笑嘻嘻地朝他走过来,穿着一身白衣,一双眼睛十分明亮。
“你在这做什么呢?”那男子问。
这声音一出,岑吟顿时有些惊讶。因为那人无论怎么看,都是萧无常本人。
他那笑容太过熟悉,甚至这略带调侃的声音。而且他腰间也系着一堆物什,各色小挂件或是巧具匕首等一应俱全,最边上仍旧悬着那只不大的青葫芦。
原来他那时候就喜欢戴这些怪东西了啊。岑吟暗道。
但谁知那人却蹲下来,就蹲在那孩童面前,歪着头看他。
“长生,你做什么呢?”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