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岑吟又是一愣。原来那个孩子才是萧无常?那这个人又是谁?
“我在挖海螺。”那孩子道,“你来做什么?”
“什么叫我来做什么?叫哥哥。”那男子不满道,“我好歹也是你的哥哥。”
“我哥哥太多了,数不过来,不叫。”
“他们都不打紧,你只要认我就行了!我是你最好的哥哥!”
那孩子听了,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小年纪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把那男子看得大怒。
“你这是何意?莫非你看不起我?”他怒道,“你这小鬼,信不信我把你丢到海里去!”
那男子在岸边与那孩子说话,岑吟却后退了一步。不为别的,就为太像了,那人简直就是萧无常,无论语气或是样貌,甚至抑扬顿挫的语调都一样。
“他是谁?”她下意识地问。
“他是我哥哥。我的二哥。”那声音在她耳边道,“他叫萧唢,字如笛。”
萧如笛……岑吟发觉果然他们家的人都是如字辈从乐器出的。
“你有几个哥哥?”她问。
“我有三个哥哥。一个嫡出,两个庶出的。”那声音道,“世人都这么说。”
“世人都这么说?”
“是。世人都这么说。但只有我自己记得,其实我……还有一个哥哥。”
在那沙滩上,萧如笛正拉扯着那个孩子,要他同自己回去。
“家里都要开饭了,你还不回去。”他对那孩子道,“正巧西海开海,今日做了你最爱吃的梭子蟹,足足有一盆。再不回家,父亲母亲和大哥都要打你了。”
“我不走,”萧无常道,“我要找金海螺。”
“金海螺?什么金海螺?”
“我今日停经问法,说西海有金海螺,若能寻之供奉给尊者,便能有大功德。”
“你这是哪里听来的诨话,金海螺也是你能找到的?那只怕是要几世的缘分。”萧如笛笑道,“谁怕你诓骗到这里来的?”
“我做了个梦。”萧无常道,“梦见我就在这挖出了金海螺。”
“好吧,就算你做的梦是真的。”萧如笛说着,扯了扯他的手臂,“但你该回去了,晚些时候若涨潮,只此地不安全。”
“萧二公子,你很烦呐。”那孩子甩开了他的手臂,“不要你管我。”
“萧小公子,你不烦,在这里发疯。”萧如笛想生气又想笑,“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了。我帮你一起找吧。找不到我们就回去。”
“为什么要帮我找?”萧无常问。
萧如笛一下子就笑了。
“因为我也是哥哥。”他道,“对你好的又不是只有大哥一个。”
他说着,就在海边同那孩子一道挖了起来。两人挖出了海星,海葵和寄居蟹,但就是挖不到一个海螺。
远处的海水涨了潮,又渐渐退了下去。萧如笛看了看,便在那泥沙湿润之处又挖了两下,挖着挖着,只听他们两个都惊呼了一声,原来还真的给他们挖到一个大海螺。
“好了,有这一个,行了吧?”萧如笛捧着海螺道,“回去我给你涂成金色的。”
萧无常撇了撇嘴嘴,但是也无法了,只得答应。
于是萧如笛将他抱起来,朝着岸边走去。但走着走着,忽然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他的眼睛,便回过身来。
只见离岸边不远处,浅浅的海水冲刷的地方,隐约有一抹金色,看上去倒的确像个海螺。
萧如笛看了看那处海滩,又看了看远处的海水,见隐隐有涨潮的态势,却又不会立刻到来,想了想便将萧无常放在了沙地上。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那边摸摸看。”他道。
“哪边?”萧无常看了一眼,“那边太远了,算了……”
“没关系,我去去就回。”萧如笛说着,解下了自己腰封之外的腰带,将那一堆物件同腰带一起给了萧无常,“替我看着这些宝贝,不许弄坏了。”
他说着,一并把那个青葫芦也给了萧无常,便朝海滩走去。
那水虽然不深,却也没过了小腿。萧如笛蹚水走着,踩着脚下的砂砾,弯腰不断摸索。不管抓到什么,都丢到萧无常旁边,但却没有摸到那只金海螺。
“奇怪了……”他翻找着道,“明明在这附近的……”
“哥哥!”萧无常在岸边喊他,“快涨潮了!回来吧!”
“好,马上就回来。”萧如笛道,“你这小子也不知哪里听来的,还有什么大功德。能有多大功德?难不成……能让你去当个佛国护法吗?”
他一边笑着,一边继续在海里摸索。就在拨开一处泥沙时,果然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在里面,立刻就伸手去拿。
“长生!我好像找到了!”
他说着,正要拿起来时,忽然一个浪头打来,瞬间将他吞没了。
“哥哥!”萧无常急了,慌忙朝海边跑,“哥哥快回来!”
浪头过去,只见萧如笛坐在水中,被淋成了个落汤鸡。他晃了晃头发,湿漉漉的糊了他一脸。
“你别过来,我自己过去。”他道,“这里太滑了,你还是小心——”
话未说完,忽然又一个浪打了过来,将他再次吞没了。
岑吟却觉得不太对劲。这浪来得毫无预兆,一连几个冲过来,都打在萧如笛身上。每每他要站起来,都会被再次击倒,竟好像是故意的一般,渐渐将他越扯越远。
萧如笛似乎也有些慌了,眼见着离岸变远,他奋力想要游回来,奈何根本不敌那浪潮退去时的撕扯。
“长生!快跑!”眼看着萧无常朝他奔过来,萧如笛慌忙制止,“跑啊!”
“哥哥!”萧无常却扑过来试图拉他的手,“哥哥!快回来!我不要海螺了,我们回家!”
他扯住了萧如笛的手,想把他朝岸上拉,但他一个小孩子如何有那么大的力气。
“我不要海螺了!”萧无常哭了起来,“我不要了!快放开我哥哥!”
萧如笛吞了几口海水,觉得又咸又腥。他回头向后看,眼见几个大浪打开,顿时急了。
“长生!快跑啊!”他对萧无常吼道,“快走!别发疯!”
“我不走!”萧无常死死拉着他的手不放,“哥哥你快回来!”
萧如笛努力想带着他一起游,但奈何身后的吸力却越来越大,竟是生生把他往水里扯。不得已之下,他一把甩开了萧无常的手,狠狠地将他朝岸上推了一把。
“长生!快回家!”
一个巨大的浪潮打来,将他湮没在水中。萧无常坐在浅水滩里,而他则被越冲越远。
“长生!”
这是他最后听到的声音,也是兄长最后的呼喊。
萧如笛没有再出现。他被西海吞没,沉入了那深不可测的大海之中。
二公子淹死在海中的传闻很快便传入了萧府。萧无常受了惊吓,竟忽然不再言语,也不哭不闹。萧家人信神信鬼,立刻请神人占卜做法,得出的结果竟是萧如笛做了他的替身。
原来萧无常命薄,本该四五岁上死于海中,才有那一梦引他去海边寻物。谁知萧如笛不放心他,一路跟随,竟阴差阳错替他送了命。
萧家打捞不得,几次请人做法超度,又试图请神婆上身。但神婆却说那海中怪物千百,请不上萧如笛来,反而要被那些怪物吞噬。数次寻而不得,竟无人能助。只有街上一个疯子在他门前坐着大笑,说他们一家都是傻子。
“你小儿子命薄,二儿子陪了葬,给他换了十七年寿命。”那疯子笑道,“不用找,不用找。再过几日,他会来找你们。”
果不其然。五七过后不久,就有人在海边发现了萧如笛的尸首,已被鱼群啃得千疮百孔,身上也挂着海草,却没有泡胀,面容与生前无二。他睁着眼睛,眼珠已被啃空了,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眼窝茫然地看着苍穹。
萧家来人收殓,因是横死,便一把火烧了,立了牌位在萧家祠堂,日日供奉香火。
萧无常就是在那时忽然变了样子。
他小小年纪,言谈举止却开始极像他哥哥,说话也如出一辙,且每人都要往西海去跑,拿许多石子朝海里填,如精卫鸟一般欲把西海填满。
他说只要西海干了,哥哥就能回来了。
不但如此,还常在家里手舞足蹈,有时候发疯乱叫,说哥哥在海里冷,要给哥哥拿衣服。还要去陪他一起找海螺。
他这样闹,把萧家人吓了个半死。他们不得已,只能去求神佛,想求他们救救自己的儿子。
那时恰有一个护法神经过他门前,便进去看了看。他算出了事情因果,原来是萧无常借了萧如笛的寿,自然行事会越来越像他。萧如笛已被西海束缚,无法归来,唯有抹消其存在,方可保全家平安。
萧老爷无奈,只得命人撤下萧如笛的牌位砸碎,且命家中上下,不许再提萧如笛的名字,一并他所有旧时用过的东西,或烧或埋,连屋子也拆除了。旁人问起时,只说家里从来就没有这个人,全部都被逼着忘记了。
那年萧如笛二十二岁。自此后家中便再无此人。
此法果然奏效。那之后不久,萧无常便渐渐安静下来,恢复了正常。
家中不再有人提起萧如笛,仆从也换了一批。萧无常偶尔去问,都说小公子记错了,哪里有这么一个哥哥。
他去问父母,再问大哥,都是同样的回答。
“什么二公子,你只有二姐姐和三哥,只怕你睡觉睡糊涂了。”
那时候萧无常年纪小,旁人说什么,也就信了。天长日久,那些人又总也不提,时间长了,竟然都觉得家中没有这个人,连自己也都信了。
于是这记忆也被封存起来,被他逐渐遗忘,只在梦中偶尔会记起。
“这些都是自欺欺人的东西。”那声音在而岑吟耳边道,“我怎么可能真的忘记。”
萧如笛所有的旧物都被丢弃,唯有他那腰带与青葫芦,被萧无常悄悄藏了起来,无人知晓。
“我哥哥没有牌位,连祠堂也不能入。后来我做了护法神,就将他供在这里了。”那声音道,“可惜他与我萧家血脉已断,我数次入西海寻他,都找不见他。”
大约,也不会再找到他了。
那声音说着,便不再开口了。岸边那吹笙人仍旧坐在礁石之上,吹着那乐器未曾止息。
岑吟的背后却冒起了冷汗。她莫名觉得有些诡异,又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在唤她出去。
“时候差不多了,你该回去了。”
岑吟想着,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瞬间她就从画卷中飞了出来,险些摔在地上。鬼伍十一在她背后扶了一把,这才没有受伤。
“此处不能久留,早些回去吧。”他对岑吟道,“只有这些,也别无他物了。”
岑吟惊魂未定,只是连声答应,过了一会才平复下来。
望着萧无常神位上那些烛火,她恍惚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为他填了些灯油。
“他给我看这些事,所图为何呢?”她喃喃道。
“即便此时不知,以后或许会知的。”鬼伍十一道,“我送你出天门。”
言毕,他也不再多停留,直接引着岑吟离开了此处。
两人仍是原路返回,循着那云路回到了天门。鬼伍十一拿了令牌让她通行,目送着她朝下界去了。
岑吟离去后,鬼伍十一没有立刻转身,而是立在云朵上仍旧向下往。
他背上的九把剑闪着寒光,明明灭灭,如他心思一样浮动。
“萧释,”他低声道,“你所隐藏最深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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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吟算计得不差。她回来的时候,刚好是傍晚。
她就在那床榻上打坐了整整一天。枕寒星一直守在旁边,寸步不离。
见她回来了,枕寒星愣了一下,马上站起身来看她如何了。隔壁的屋子里老庙祝早已取出了那些银壳子,正煎着药煮些参汤。
九皇子正坐在里间的桌子上喝汤,老庙祝看她醒了,便也给她倒了一碗。
“好孩子,喝点这个,驱驱邪气。”他对岑吟道,“估摸着你晚些时候,大约还要去下面一趟。”
岑吟点头说是。枕寒星将碗端过来,她谢过后便慢慢地喝着。
森威尔仍旧被绑在椅子上,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岑吟盯着他看了一会,还是让枕寒星给他也弄一碗参汤喝。
毕竟是一条人命,也不能真的伤到了他。还是留着他一口气,好好审问要紧。
“星星,我早上要的红布什么的,可都齐了吗?”
“都齐了。已经备好。”
“好……”岑吟点了点头,“多谢你。”
上穷碧落下黄泉。接下来,该去黄泉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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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