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之莫至 第四
沈冲天牵烈焰马，携青霭一路向西，边行边轻轻劝道：“十方城多山峦坡地，景致起伏多变。上次进来你我各负使命，如今终于放松，我劝你舍弃驾云，一路好好欣赏，畅怀心事，为何反倒闷闷不乐？”
青霭搪塞道：“此番与你冒失出来，多少公务未竟，无法交差。”
沈冲天拆慌道：“当年我只是小小凡间王爷，你可知我身边多少僚属，怎么堂堂一方天尊，居然沦落到事事躬亲。支支吾吾可不是我的青霭性情，说吧，我替你解困。”
青霭咬唇道：“你可知邸报上‘畏罪潜逃’四字意味着什么？”
沈冲天淡淡回应：“知道。”
青霭叹息道：“可怜她那样尊贵身份，女儿刚落地，产痛未消，便硬生生母子分离。若只是心痛倒也罢了，南鹰神的手下追随两代主人，见惯生杀的，未必懂得怜悯、尊敬。当日情形不能细想，惟希望南鹰神为柏氏夫人留下最后一丝颜面。设想若是文惜宝得到信息，先一步到达，又会是何种情形。”
沈冲天半日不语，只缓缓抓过青霭的手，握在自己两手间，缓言安慰道：“既知尊贵便该珍惜。夫家是那样身份，身边有三个后代需要照护，又有修为傍身，设想若是我的青霭，绝不会如她一般一事不做，干等别人解救。柏氏如此懦弱不为，指望糊涂账糊涂了，早晚招致祸患，此是她命中定数，怨不得别人。你若心内难安，我教你一个法子。你可悄悄发动小小水族，随水道深入每一井渠沟壑，同时多加注意水流进不去的荒漠莽原，何处无故降细雨，多半是小凤凰抛弃之地，借机寻回还璧女儿。”
青霭咂摸着，略展颜道：“还璧，是个好名字。你捡回个文惜宝，女儿与百里诺捡回个单奴，借你好计谋，改日我也捡个孩子回来。”
天廪城西，行二百余里，便见大河。河宽不知多少里，深不知多少丈，河道中翻滚不休的不是清水，也非浑水，而是无数手指粗细的尖牙组成的白浪。沈冲天与青霭立在东岸，看着白浪翻涌扑向岸边，不断蚕食脚下大地。河堤被啃噬的零落不全，泥土砂石纷纷落入白浪之中，影踪不见，白浪借此一步步向东扩展。青霭忧心忡忡看着摇摇欲坠的河堤，回望东面农田村庄，一时心思难定。
沈冲天快语道：“墨儿只字未提这个怪异东西，恐怕是不知晓这里情形。你快回去报信，协助女儿护住河堤。一旦河堤决口，女儿坐镇十方城难咎其职，到时所有秽语污言连同灾祸一起泼来，我已经失了女儿一回，不能再失去。”
青霭两难，焦急跺脚道：“我也失了你一回。”
沈冲天软语安慰道：“那你就该明白，我有回来的本事。”说着，面向东，含笑半施礼道，“小子不敢僭越，天尊请先行一步。”
青霭抬头，迎上丈夫外盈笑意，内含坚定的双眸，咬一咬唇，轻轻“嗯”一声，道：“你千万小心。”言闭扭身驾云向东方，奔通天台而去。
沈冲天起身，望着青霭身影不见，收敛笑意，拍拍烈焰后背：“老朋友，靠你了。”他解开烈焰身上绳索，待它舒展双翅，利落翻身上马，一手握紧金蝉剑，一手持缰纵烈焰后退几步，高唤一声“走”。烈焰原地腾空，两翅飞抵怪河上空欲渡河。谁知河中牙浪平地无风而起，追随他俩，浪下殷红一片，似猛兽张口欲噬。沈冲天持剑念诀祭出一道金光劈过去，金光过处，牙浪分作两半，变成两股浪，继续迎头追赶。他几次试探，几次失败，只好与牙浪周旋躲避。
沈冲天拼命催着烈焰向上，牙浪亦直直挺立向上，与地下连接不断，独独矗立起一支追逐不舍。沈冲天指挥烈焰急转向下，欲穿过缝隙，牙浪亦追随向下，长长的一道立时化作扁扁一片挡住去路。沈冲天见诸招式皆无用，不时扭头观察，眼见牙浪紧追不舍，越来越近，焦急思索对策，忽调转马头，直对牙浪，催马向前。烈焰虽不会说话，也知拼命嘶鸣抵抗。沈冲天双脚加紧马腹，腾出左手盖在马儿眼睛上方替它挡住视线，右手将金蝉剑朝后一背，伏在马儿耳朵上轻唤道：“别怕，别怕。”冷不防脚下使劲一踢，马儿受惊，径直冲进牙浪下殷红之中。牙浪至此合拢，从半空跌下，仍旧在河道内翻滚如旧。
一人一马跌入无尽黑暗之中，四目皆不得视物，只好凭五体感觉慢慢寻找落脚之处。烈焰缓缓扇翅，徐徐下降，终觉得蹄下踏实些，却不住地打滑，四蹄忙乱，两翅急挥，一时混乱成一团。沈冲天在马背上坐不稳，索性跳下来，也是一个趔趄，赶紧扶住马鞍，先轻捋马颈安抚下，才顾及四周景象。这里面一阵阵潮热之气扑面，脚下虽说是踏实地，却极柔软，似雪又似极厚的被衾。沈冲天俯下身触摸，指尖柔韧似革，湿滑黏手，耳畔细听还有断断续续的风声伴呼噜声。他只好牵马小心翼翼逆风朝上走。
不多时，眼前渐渐有些光亮，如月渐明，四周仍旧昏暗，却看得出脚下高高低低的起伏，沈冲天仰视头顶，顶壁尚高，也是一样起伏不定，四周暂看不到围墙。又过了约摸一个时辰，沈冲天才见到光明出处，似双月高悬半空，耳畔风声渐强，他长吁一气，终于放开脚步，顺着风声最强的一轮圆月急奔。
到了圆月跟前，沈冲天才察觉，这里竟是一间清幽小室，不禁有些失望。小室外偌大一扇月窗透出黄白亮光，窗下一几，旁边一榻，一名白须老者在窗下自顾自饮茶，头也不抬道：“当日说好，不外一甲子，哄得我等了又等，盼了又盼。你看看这胡子，都赶上卑山的白瀑了。”说着，老者抬起头，疑惑打量沈冲天半日，才张开口：“你是谁？”
沈冲天骤然想起洞中五老、想起郝隐，不敢冒失作答，只定定立着。
老者抬手招呼道：“你过来，过来。刚才我见了那几道金光，你吓到它了，放心，它不伤人。”
沈冲天走到几案前，见面前老者已缓缓起身，个头不高，皮下及骨，一张极苍白凹陷的脸颊，上覆及耳的浓密白眉，下覆连鬓及腹的浓重白须，五官全部湮没其中，看不清本来模样。老者亦细细打量着他及身后红马，见到头顶双角时，忍不住探身伸手摸了一摸，后退半步，惊叹道：“小世子！马都备好了，是天尊让你来接我出去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