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战事愈发激烈了。
裴府的铁卫们一点一点地将对方压得节节后退,其他方向的情况也差不多,突袭的黑衣人虽不能叫全线崩溃,但也是士气低落,力不能支了。
正堂之前,早已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为节日准备的灯笼上也溅满血迹,原本肃穆的堂中桌椅尽碎,再无半点气象。
双方正苦战不休,突然从高高的府门外扔进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落在中间地上。
临近几人无论是铁卫还是黑衣人都不禁住手朝它看去,借着周围跳动的火光可以清楚的看见——那是一个人头。
“苍总管!”惊恐的大叫脱口而出,看到人头的铁卫控制不住心中恐惧,连退了好几步,把对手都吓得一愣,居然反应不过来应该趁机砍上一刀。
这一声大叫几乎瞬间就传遍了全场,无论敌友动作都不禁滞了片刻,裴家铁卫纷纷转头看去,以确认那究竟是谁。
就这样一愣神的片刻,裴府坚固的府门轰然洞开。
众人被这巨响惊得又是一愣,眼睁睁地看着数十个劲装男女鱼贯而入,动作迅速之极,几乎眨眼就包围了整个院落。
接着又进来八个女子,沿阶下雁翅排开,侍立两旁,最后有三道人影缓缓浮现,在阶上停步。
然后,所有人都再也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左右两边的碧衣女子褐衣男子被生生忽略,所有人眼里都只剩下了那一道安静的青色身影。
她就那么不动不言的站着,身上披着的似乎不是斗篷,而是山林间的萤辉,那样柔和静好,眉睫之下的双眼如覆雪的深潭,表面平滑如镜,内里却深不可测。
她的目光静静地扫过全场,众人只觉一阵压抑不住的寒意,谁也不敢再发出半点声音。
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那个清冷如月占尽天地风华的女子微微偏头,向褐衣男子示意。
金制的令牌被高高举起,明彦上前一步,朗声道:“奉云容姑娘令,裴家降者免死,但有反抗,一律杀无赦!”
一言既出,在场诸人心中都是一惊。
黑衣人众是疑惑,裴府铁卫则是恐惧,想的都是同一个问题——这位怎么竟也参与进来了?
一时沉寂。
惊恐疑惑之中,终于有铁卫认出了手持金令侍立在旁的人,忍不住气血上涌,骂道:“明彦,你这个叛徒!居然勾结——”
“铮——”
悠长的剑吟打断了他的怒骂,旁边的同伴只觉眼角划过一道银色光芒,还未看清那是什么,就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了一脸,定睛看时,那说话的人已经身首异处,死不瞑目。
出剑的女子似乎根本没有动过,依然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包围圈仍然严丝合缝,没有缺口。
碧莹冷冷扫视一圈,只见铁卫们虽然都为此威势所摄,但却没有打算投降的迹象,不觉皱眉,低低叫了一声:“姑娘。”
云容略一思忖,微微点头。
一声尖啸,袖中响箭带着一道青色幽光直冲天际,轰然炸开,青色的焰火照亮了半个天空——那是给早已趁乱潜入裴家庭院深处的青山上的人的总攻令。
杀声再起。
云容视而不见,旁若无人地穿过血肉横飞的院子往深处走去,脚步轻盈仿若凌波,明明不闪不避,却没有一滴血沾上她的衣裳。
碧莹跟在她身后,接过明彦交还的金令,低声笑道:“明公子,下次可别和他们废话太多了。”
“啊?”明彦不解。
“呵呵,”碧莹抿嘴偷笑,眨了眨眼,“依姑娘的脾气,这种情况只消四个字便了。”
“还请姑娘赐教。”
碧莹微微一笑,不惊轻尘:“降者不杀。”
屋顶上。
许宁也看着青色的烟光消散,嘴角噙着一抹温暖的笑意,有微微的欢喜和欣慰。
“她来了。”似乎是自语,又似乎是在解答对面那人未曾出口的疑问,许宁也收回目光,眼神雪亮,看向裴庆。
“咳,谁……”裴庆似乎受了内伤,握剑的手都有一些微颤,左臂的衣袍裂了一道口子,不深,但血流了满手,看上去很是狼狈。
男子嘴角笑意更深,目光明亮,仿佛落入漫天星辰的深海,一字一顿,静静回答:“百草谷,云容。”
“百、草、谷!”裴庆终于了然,咬牙切齿,眼里迸射出绝望而疯狂的光。
那个掌握一切的青衣男子缓缓举起了剑,剑芒吞吐,剑锋凛冽,酝酿着最后一击。
裴庆心知已到绝境,但困兽犹斗,何况是他?
只见他不等许宁也动手,剑锋一划,将脚下瓦片激起一串,朝许宁也迎头打去。
许宁也面不改色,翻身跃起避过,正在半空,忽听对面“哗啦啦”一阵乱响,定睛看去,屋顶只余一个大洞,竟是裴庆使出千斤坠的身法踏破屋顶,躲进了房间之中。
许宁也双眉微挑,身子一落到屋顶亦加力踏破,一下子跳进房内。
房内本就昏暗无光,又被落下的瓦片碎木荡起无数烟尘,早迷了视线。
许宁也一面挥手扇着尘土,一面凝神细听,警惕地查探四周,然而屋里寂静如死,那裴庆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了无痕迹。
待到尘埃落定,他的眼睛也逐步适应了黑暗,仔细打量一圈,认出这是别院书房,忽地一笑,暗自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墙边的书架上,眯了眯眼,朝它走去。
……
裴府庭院极深,云容带着碧莹明彦一路向里,所见所闻皆是刀枪交鸣、血肉横飞,看得她不禁皱了皱眉。
越往里走,杀声越淡,直走到第五进的院子里,终于看到了她要找的人。
一身黑色斗篷裹住全身,一个黑色面具遮住面容,他的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铁卫的尸体,看样子是专门清出一片空地,等她到来。
“影?”在他面前三丈处停步,云容挑了挑眉,静静发问。
“云大姑娘好威风啊。”那人一声轻笑:“我可都看见了。”
云容脸色一变——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
“信南!”
“哈哈,三年不见,你倒是没忘!”男子长声大笑,取下面具帽子,露出本来面目,正是陆信南。
云容又惊又喜,连忙上前,仔细打量一番,欢喜之色溢于言表:“你还是一点没变。”
“你倒是变得多,越来越有独当一面的样子了。”陆信南细细看她,眉目依旧,容颜未改,但已不复昔年的柔情似水,更多了三分淡漠,七分冷洌。
云容笑意一顿,并不接话,目光一转看到地上尸体,这才想起此来目的,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难道你就是那个影?”
“不是我是谁,我不在这儿在哪儿?我们费了多少心血,就为今天,岂能错过?”
云容面色一寒,眼底掠过一丝怒色,哼了一声,别过头,冷然道:“原来你们早就安排好了,这么多年只瞒我一个。你们把我当什么了,自己费尽心血,却留我在百草谷中享福。”
陆信南一愣:“宁也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那他给你的信里是怎么说的?”
“让我带人剿灭裴家分舵,每到一处都有送来详细的情报和方案,没有告诉我理由。”她顿了顿,怒色早已不见,只余一片无奈与悲哀,长长一叹,闭了闭眼,低声道,“不过我也能猜到,他这三年……很难……”
“是啊……”被这番话触动心事,陆信南也是一叹,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一分惋惜,略一犹豫,还是开了口,“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什么?!”
“当年他答应成亲,不止是为了救下进入青山的那几百条性命,还打算想办法劝服、或者说阻止裴家的扩张。”
“但是如你所见,他并没有做到,反而助纣为虐,为虎作伥。”陆信南神情严肃,没有半分玩笑之意,看着云容沉思的模样,问道,“你可知原因?”
云容摇头。
她曾经无比地抗拒外界有关他的任何消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他会成为那样的刽子手。
当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时候,她也苦苦思索为他寻找着理由;当这些理由被一个一个地推翻,她终于绝望,不愿再沾染再听到任何与裴家有关的事情。
所以当那封藏在墨曲剑里的密信展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也犹豫过甚至怀疑过,但最终找到了理由说服了自己,选择了无条件的信任——而事实证明,他也没有让她失望。
“我不知道他的理由,但我相信他的理由。”她如是回答。
陆信南了然一笑,但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反而悲哀之色更重,缓缓道:“原因之一,自然是他发现裴老儿铁了心要成就一番霸业,根本劝不动。其二么……”
他顿了顿,略一扬眉,鄙夷之色溢于言表,语气忽地转为凌厉冷峭:“你以为当年宁也在青山遇到裴久宁只是意外么?”
“什么?!”云容身子一震,豁然抬头。
她心思何等灵巧,只一闪念便已想通关节,不禁退了一步,胸口一闷,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
陆信南看她模样,心中不忍,暗自摇了摇头,仍旧说了下去:“当年他们成亲不过两三个月,有一天我收到他飞鸽传书,竟是托我想办法查清裴司昂和裴久宁在裴家的地位,我查下去之后发现,裴家明面上对裴司昂恭恭敬敬,可实际上,他在裴府还不如裴久宁,所以……”
“所以,裴司昂才会和我们一起进山,而裴久宁就坐收渔翁之利,同时她对宁也有不甘,也怨恨我,便顺水推舟逼宁也娶她,而为了我们和那些人的性命,宁也一定会答应。”云容声音冰寒刺骨,周身杀意凛冽,“好个裴家,好个裴久宁!”
“阿容。”陆信南拍了拍她的肩,安抚下她的情绪,长舒了一口气,强作轻松,笑道,“裴家多行不义,早已成了武林公敌,今夜这公仇私怨一并了了,倒也痛快。咱们五人,也是有三年未聚了。”
云容转头看他,心知他转移话题,强扯嘴角,笑了一下,便也顺着他的话头,问道:“他们也来了?”
“当然,不过他们也是和你一样,两三个月前才得到的消息,然后分头混进几个分舵卧底,一路过来,这会儿不知在哪儿打着呢。”
“这样啊……”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她的眼帘微垂,不再说话。
陆信南心知她需要静一静,也不再说什么,转头看向后边侍立的两人,目光落在褐色衣衫的男子身上,细细打量一番,略一思忖便已了然,问道:“你就是明彦?我听他说起过你。”
“啊,是……您是?”明彦二人站得远,没有听到他们刚刚说的话,更没想到这陌生人会一眼看出自己的身份,忙答道。
碧莹瞟了他一眼:“这位是陆信南陆少侠。”
明彦一惊,还未答话,突然从远处回廊传来一声女子惊呼,惊骇凄厉至极,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红衣女子手执银色长剑,从回廊中走出,看着满地的尸首,一步一顿,神情惊慌,凄凉悲恸,喃喃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你们是谁?”
“裴、久、宁!”云容片刻间已认出她的身份,正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毫不掩饰的杀意自身上散发,眸子亮如妖鬼,满是恨意,看着她失魂落魄手足无措的模样,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厉声道:“怎么,看不出我们这是要灭了你裴家么?”
“你!”裴久宁素来性烈高傲,岂容别人冷嘲热讽口出狂言?当下剑锋遥指,眉峰一肃,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有胆子报上名来,本小姐剑下从不杀无名之辈。”
云容嘴角勾起,笑意残酷:“想知道?有本事,就跟我来。”
说罢径自拔身而起,跃上屋顶,只见青色影一闪,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别想跑。”裴久宁也无暇再管余下三人,连忙纵身追去,消失在屋顶之上。
陆信南望着二人消失的方向,面无表情,忽地长长一叹:“阿容的手段,是愈发厉害了。”
“此话怎讲?”碧莹皱眉。
“呵!”陆信南一声冷笑,淡淡反问:“倘若你是裴久宁,看到前边的情景,可受得了?”
碧莹久久无言。
“说起来,我和阿容相识数年,竟也不知她身边何时有了如你们这般厉害的人。”陆信南看了一眼院中的身着青衣劲装的男女,又扭头看了一眼碧莹。
“小女子碧莹,曾受过姑娘之恩,此次也不过是来报恩的。”碧莹垂眸,并不接话,只是淡淡的把他们的来历说清楚。
陆信南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哼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
云容站在正堂屋顶之上,看着对面的裴久宁,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
裴久宁全身颤抖不住,几乎拿不住手中的剑,她拼尽全力冲开被制住的穴道,正想找人问个明白,就被这女子引到了这里。
举目四望,满眼皆是自家铁卫的尸首,残余人马虽在苦苦支撑,但已是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