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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山鬼(二十二)(1 / 2)

来这里已经两天了,许宁也拿起刚温好的酒,斟满,然后饮尽——

酒是好酒,却太烈,辣得他喉咙很不舒服。

于是他就怀念起了百草谷的新酿,他们曾在雪后的竹林中拥炉而坐,披着貂裘,喝着小酒,入鼻入口皆是青竹的冰雪风骨,眼前更有她笑容明艳,清雅如仙。

他摇了摇头,略略自嘲地笑了笑,抬眼再一次扫过这处栖身之地,似乎想找出什么,但终究徒劳。

这里是裴家地牢的最深处,是他过去用来关押那些重要的人的地方,如今却被人用来关了他。

打扫得干净的单间,四壁皆是精铁所铸,人力难破,四周没有窗子,外边的人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别人,只有头顶开了一扇天窗用于透气和采光。

如今裴家上下皆在云容的控制之下,虽然身陷囹圄,但他自然得到了特别的关照。

门口有侍卫把守,不允许任何外人打扰;床上有崭新的棉被,还有一套桌椅,因为天冷,还替他烧了一盆炭火;酒菜是最好的,每天都给他换着口味;甚至为怕他无聊还有几本书,这般仔细周全,世间除她之外,也不会有别人了。

许宁也笑了笑,笑容中难掩苦涩,但眸中却有依稀的暖意。

第三天的时候,牢门再一次打开,为他送饭的侍女照例进来,摆好酒菜,行了一礼,便悄然退了出去。

他看着桌上的两副杯箸,有些愣神,随即轻叹:“坐吧。”

黑衣男子抱臂靠在墙边,环视一圈这间不太像牢房的牢房,目光落在明显消沉了的人身上,皱了皱眉,隐有怒色,沉声道:“你就打算一直这么下去?”

“不是我打算。”许宁也无所谓地笑笑,转头看着他阴沉的脸色,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一如当年般拍了拍他的肩,朗朗一笑,“坐下说,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喝酒了。”

陆信南看着他神色轻松若无其事地为自己斟满一杯,心头火起,一把抓起杯子一饮而尽,狠狠把杯子砸在桌上,怒道:“别那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打起精神来,别告诉我你认命了准备任人宰割。”

许宁也手一颤,酒立时洒出几分。

他看着手中酒杯,忽地挑了挑眉,反问一句:“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抬头,目光凛然,更有一丝讥诮与狂傲之意:“抛下这一切直接一走了之?无论什么原因,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我的确杀了人,杀了很多人,便是拿命去偿,也是应该的。”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我们既在江湖,这些道理应该比旁人更明白。若自己都做不到,又拿什么去维护整个武林?况且……”他嘴角勾起,冷笑道,“他们不会允许我这样一个魔头留在世上,更不会允许我们几人占尽风头。将我正法不过是顺水推舟,他们何乐而不为?”

“我知道,你这事一出,我们设计领头剿灭裴家的风头就会折损很多,而且……”

许宁也看了看他迟疑的模样,淡淡接口:“而且除去‘裴宁也’是多大的功劳,他们又不是傻子,岂肯错过?能削弱我们的实力甚至比挑拨我们和武林的关系对他们更是百利而无一害,所以——”

他一顿,直视陆信南双眼,肃然道:“不要和他们闹僵,我不能连累你们。”

“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全是废话。”陆信南一把夺过酒壶,也懒得倒,直接对嘴灌了一口,灌得急了,不禁咳了两声,一抹嘴,瞪着他,接道,“你也不问问外边的情况。”

“还用问么?必然是在你们掌握之中。清修那帮老儿们实力大损,敢怒不敢言,只能拿我做文章,可对?”他顿了顿,看似不经意,却不禁放缓了声音,“你来,便是有结果了吧。”

“是。”陆信南正了脸色,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答道,“虽然有我和明彦作证,但他们还是要你杀了裴久宁以证清白,否则就要废你的武功,永除后患。”

握在手中的酒杯砰然碎裂。

陆信南低声一叹,又狠狠灌了一口酒,呛了两声,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许宁也的头微微低下,愤怒也好,无奈也好,不平也好,坦然也好,所有的情绪通通被掩去,他没有说话,就那样保持着一个姿势,垂眸思量,只是一瞬,却成永恒。

沉默良久,陆信南突然听到了他的声音:“多谢。”

他愕然:“什么?”

“能让步至此,想来你们这两天讨价还价很是辛苦。”许宁也抬头,轻笑,“多谢!”

陆信南心里一酸,脑海里回忆起当年携手纵横的场景,当年的他是何等快意恩仇何等神采飞扬,可是如今却……不知是成熟还是沉寂,不知是好还是坏,陆信南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似被什么堵住,一句也说不出来。

“久宁怎么样?”他摇摇头,转移了话题。

“她?”陆信南一愣,随即答道,“有阿容保着,没人伤得了她。乐凡去看过,已经醒了,不过……”

略一迟疑,似乎在斟酌着用词,停了片刻,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他接道:“她受了太多刺激,头上又撞了一下,所以神志有些不清,大概、大概是……嗯,与三岁孩童一般了。”

许宁也愣住,似乎一时无法接受,脑海里试图想想出她如今的模样,但终究徒劳。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释然,低低一叹:“罢了,能这样忘却一切摆脱一切地活下去,也好……”

“什么?!”陆信南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微微拔高了声音,问道,“你、你要她活着?为什么?那样的话你就会——”

“我不想她死,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希望她活着。”

“你并不欠她什么,这都是她自找的。”陆信南一拍桌子,情急之下猛地站了起来,怒道,“你这一身功夫费了多少心血,难道就要白白这么毁了么?”

许宁也微闭上眼,似乎累了,摇了摇头,不想再说。

陆信南攥紧了拳头,胸膛起伏,一把将酒壶砸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你要阿容怎么办,你为她想过么?”

许宁也睁开眼,看着对方含怒的眸,微微颔首:“她会明白的。”

……

她自然是明白的。

所以她根本就不认为能陆信南劝动他让他一走了之,虽然这不是什么难事,纵使有人兴师问罪她也不会在乎,但她太了解那个人了,那个人就算自己粉身碎骨也不会让别人受到伤害——有的人说这是大义,但在她眼里,这却是何其残忍,何其自私。

她突然想起他们有一次出门游玩,偏生遇到山崩,即使他拥有绝世武功,在自然之力面前也是微不足道,而她更是小心地隐瞒着自己的身份,什么术法都不能用。

为了护她,他生生逼得自己气血逆行经脉受损,后背还被飞石狠狠砸了一下。

后来伤虽痊愈,但后背的那块伤处一到雨天便会隐隐作痛,这三年……也不知有没有人帮他擦药酒?

等回到百草谷之后一定要乐凡好生替他看看,他从来不懂保重自己,数年征战,也不知积了多少伤病,还得仔细调养才好。

她这般想着,又忆起他那日着了风寒却像个孩子似的上蹿下跳不肯喝药,正琢磨着日后该怎么收拾他,身后已传来碧莹的声音:“姑娘,人到齐了。”

她神思微恍,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眉目之间难掩疲惫。

碧莹在旁看着,极是担心。连日来劳心劳力片刻不停,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何况她这样的女子……正犹豫着要不要劝她歇会儿,云容已长舒一口气,强打精神,向外走去。

……

直到见了面才知,不管之前做了何种心理准备,到头来,一切都不过是徒劳。

许宁也被人带到正堂时,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到了那青衣女子的身上。

而后者,眸光清浅,一如他们初见之时,让他有种这三年来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错觉罢了。

可,这种错觉不过是一瞬间,他便回归到现实。

二人的眼神对上,那目光中,不再有初见时的懵懂和青涩,不再有作战时的坚定和默契,不再有分别时的决绝和凄艳,不再有重逢时的惊喜和自持,他们之间如一片覆雪的荒原,所有的一切都被那片空茫取代,只剩下无奈与悲哀。

他突然觉得这三年养成的定力几乎崩溃,多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拥她入怀,诉尽相思;她也多想抛开所有与他携手离去,从此不问世事,永不分离。

但——他们不能。

他们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什么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们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逃避与面对的区别——因为他们不能逃避,只能面对。

“许宁也,你可想好了?”清修看着他,挑眉冷笑,“若能杀了裴久宁,那这些年的事情便既往不咎,任你自去,否则……”

不用转头,他也能感觉到身旁几人希冀的目光,甚至从对面那人清如水明如月的眸子里,他也能读出那隐藏得极深的希望——和祈求。

但他的回答依旧不变:“不,我不能杀她。”

“那么,你选第二个,是么?”清修追问了一句,见他不答,不禁冷哼一声,扬声道,“诸位都听见了,非是我们不肯给他机会,而是这厮死不悔改,怨不得旁人。云姑娘……”他转向主位,一拱手,“请吧。”

许宁也微愣,看向云容——原来,竟是她亲自动手么?

略一闪念,但随即释然,随后坦然:也好,换做旁人,也实在不配!

云容却一动不动,挑眉看向清修,眸光冷清凌厉,忽地反问了一句:“我若反悔,定要保他,你又待如何?”

“什么,这……”

“这裴府皆在我的控制之下,我要做什么,你拦得住么?”她的语气越是悠然随意,清修便越是紧张,到最后冷汗直冒,一下子站了起来。

一站起来才发觉做错了事,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周围十几道目光刺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转眼间额上已然见汗:“云、云姑娘……这、这、这……怎么好……”

许宁也看着她,眼里有笑意,像以往那样对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云容垂眸,面上的冷意敛去了几分。

她终是不愿让他失望——即便这个决定是错误的,是对他不好的。

清修也不敢再随意出言刺激她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战战兢兢地坐了回去。

大厅一时寂静无比。

云容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这套金针,神情复杂,终于缓缓站起,看向许宁也。

“阿容……”

“宁也……”

几声呼唤从身后传来,带着焦急、带着不甘、带着关切,不用看也知是他们。

许宁也心中一暖,有他们这番情义,也算此生不枉了。

看着那张日夜思念片刻不忘的容颜,许宁也的目光是平和而沉静的,依旧如当年般从容不惊,坦然微笑,然后——朝她点了点头。

云容的手没有丝毫迟疑,她怕自己稍一迟疑就再也下不了手。

她仰起头,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出手如风,青影一闪,双手已从针囊中抽出两根金针,只一眨眼,便已经精确地刺入许宁也双肩穴道。

他眉头皱起,微微咬牙,忍着疼不肯发出声音。

而云容根本不敢看他,更不敢停下,只回身袖袍一卷,又是两根金针在手,手一翻,便将它们狠狠刺入他的胸口。

浑身的经脉似乎都被人卡住,气息根本无法顺畅通行,他脚下微微一颤,不禁闷哼一声,但随即又生生忍住,站稳了身子,看着身前的女子回手又抽出两根金针,猛然翻身跃到他的身后,闭上眼,再一次将手中金针深深刺入他的体内。

“啊——”拆骨洗髓一般的疼痛直达四肢百骸,他额上隐约见汗,双拳死死握紧,虽然竭力忍住但仍是不由自主地低呼了一声,被身后的力道打得向前踉跄了几步,双膝一软,再也站不住,不禁重重跪倒在地。

云容似乎并未注意到,一个翻身回去再次抽出一枚金针夹在掌心,直直地就朝许宁也头顶拍下。

——然后顿住。

在距他头顶三分处停住,她的手不住地颤抖,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他,一层薄薄的水雾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无论如何也下不去这最后一针。

“咳……”他几乎喘不过气,每一次的呼吸都因牵动被金针锁住经脉而生生的疼,但他还是努力地抬起了头,看着面前的女子,拼命挤出一个微笑,因为脱力,眼神显得愈发迷离而深邃,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动手……”

他说:动手。

他让她——动、手!

悬在头顶的金针终于决然刺下,几乎同时,他仰天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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