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曦顿悟,横剑扫开打来的飞镖,运力斩下一段木桩,依照许宁也方才的做法踢了过去——那人见了这招数一次,早有防范,然而宁曦这一踢异常准狠,他闪身不及,被木桩扎进了大腿,一阵痛呼。
“不错!”许宁也方才调息了一阵,现下撑着身子起来,不顾身上已经血透,目光赞许。
他支在宁曦肩上,喘息道:“学得真快……这是墨曲心法第二式——记好!”
他握住她手腕,连翻几个剑花,剑锋护着全身空门行至左下方,这时许宁也忽然低吼:“来得正好!”
墨曲剑划破空气斜上一挥,划开布料,切断□□。
宁曦瞪大了眼睛,脸上沾满腥热的血。
方才一个黑影瞬间扑到身前,然而大叔的剑招仿佛早就为他摆好了一般,只一挥,便从那人肋处斜划到咽喉,当场叫他毙命。
宁曦从未杀过一个人,如今大叔握着她的手,将这个甚至脸都没看清楚的人斩杀在她面前,她的手不由地颤抖起来。
许宁也已经没有力气支撑,却感觉到宁曦的颤抖,他尽力倚在她肩上,尽力握了握她的手,低声在她耳边道:“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了你……不必自责,不要害怕,不得手软!”
宁曦战栗着,咬牙点头。
许宁也见她目光渐渐坚定,低低地从鼻间笑了声,身子便软了下去。
宁曦一手连忙拉住他,带着他往祠堂里退,许宁也挣了两下没有挣开,费力地道:“阿曦……大叔就教你到这里,你带着剑走吧……今后也没有多少人敢欺负你了。”
“说什么胡话!”宁曦喝道,抬手扫开不停打来的暗器,将他往祠堂里推,“丢下大叔逃命这种事,宁曦做不出来。”
“丫头!”许宁也被她推得踉跄了几步,回头惊呼,“小心背后!”
宁曦一咬牙回过身去,剑花连挽挡开飞镖,使出一招燕子返一剑劈下。
追来的杀手横刀挡下这一招,却被震得一连晃了几晃。
斜刺里几个人看到这番景象,拔身围阖而上,宁曦毕竟功力尚浅,又没有实战经验,即便有宝剑助威,有纯正的剑法涨势,身上手上也很快便有了划伤。
她被逼得一步步后退,合围难破,四面暗器难防,不消多时已是到了极限,然而许宁也却没有力气再爬起来。
许宁也看着宁曦矮身险险躲过一刀,手肘却还是被刀刃划开,血流如注。
他原本一开始就没有存任何侥幸,只盼着宁曦学两招杀招然后快些逃走,谁知宁曦如此傻,明知留下来护着他也不过是白搭上一条命,却死都不愿意离开。
许宁也见她情势愈加危急,她每一次躲闪都看得他心惊肉跳,心下不禁一阵急火。
气她不听安排气她不丢下自己快走,他恨不得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将她甩进祠堂,然后自己死在这些杀手手下……这样护她一命也好啊!
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样无理挫败过,爹爹死后一直以来,他想要保护的人他都拼死拼活地护得他们周全了,为了护着久宁,他甚至毫无悔意舍弃掉一身精纯的功力……然而他此时突然恨起久宁来。
为什么她爹要如此野心勃勃?!为什么要对阿容下手?!为什么他要袒护久宁?!为什么他要在那些所谓的正派的无理要求下委曲求全?!
好!
难道这些人逼他到这般田地还不够,还要让他亲眼看着宁曦为了护着一无是处的他而战死在他面前?!
许宁也急火攻心,眼前竟然一片漆黑,如此一来便再看不清楚情况,这无疑让他更加不安,他只听震耳的金铁交接之声,伸手却什么都摸不到,只有劲风刮过面颊,猎猎生疼。
许宁也忽然焦躁地嘶吼起来:“你让我死了又如何?我本来就该死!宁曦,你还不给我滚?!”
宁曦哪里肯听,许宁也这一吼,反而扰乱了她的剑招,她手一顿,只觉墨曲剑被一股大力挑开,险些脱手。
正当她心有余悸地准备握紧墨曲剑时,侧面一枚飞镖打来,“铛”地一声正正打在她手指前的一寸剑身上。
不过是一个分神,墨曲剑脱手,“嚓”的一声斩进土地里。
宁曦手无寸铁。
三个处在明处的杀手挥刀而上,两个向着宁曦,一个从她左前方斜身刺向许宁也。
宁曦瞥了一眼明晃晃的刀身,忽然间什么都不顾了,回过身扑向许宁也,任由背后空门大开,径直把他拉起来,用尽了力气往祠堂里一推——
追在宁曦身后的那个杀手眼看他们要逃进祠堂,在空中翻过刀身,高高举起奋力一掷——
“砰!”
大门阖上,发出巨大的响声,立时将外面的打斗声隔断了。
……
听说人死的时候,会看到一幕一幕的走马灯。
宁曦睡在天光破碎的韦陀菩萨古刹里,呼吸微弱,只觉得背后生疼,疼得她冷汗都冒出来了。
“阿曦……阿曦……”祠堂里,许宁也抱着宁曦,入手处却是一片温热,眼前的漆黑已经逝去,光明重新回到他眼里,可此刻,他宁愿一辈子都再看不见谢光明。
“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走?”他低吼,怀里的少女轻咳了一声,顿时鲜血染红了她的唇齿,在肌肤上留下了刺眼的痕迹。
“呐,大叔……你要……要回去……大婶……大婶还在等……你……”宁曦眼前已经看不大清了,喉咙更是如吞了炭火一般疼痛,连说话都很吃力,“我晓得……你很想大婶……娘说过……想要……要做什么,就……就去做……不然……不然……”
“别说了,丫头,别说了……”许宁也颤抖着擦去她唇边的血,哑声道,“我带你去白河……你不是想去白河么?大叔带你去。”
宁曦没了力气,眼皮渐渐合拢:“好——大叔,我……我好累……”
“睡吧,等你睡醒了,我们就到白河了。”许宁也轻声道,他贴了贴她沾满血和汗的额头说,“你要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我就给你找个好人家,把你嫁出去。带着我的剑,送你做嫁妆。”
她躺在重重深帐之中,轻轻地回答:“嗯……”
尾音消失在她的唇齿间,她无力地垂下手,头靠在许宁也的怀里,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睡颜恬静安宁。
许宁也轻轻地把她放下,抽出她背后的那把长刀,鲜血喷洒了满地,染红了他青色的衣摆,也染红了他的眼。
“嘎吱——”
祠堂的门被推开,许宁也站在门里边,抬眸,视线扫过四周,潜伏在林间的杀手们都不由得在他的这视线下打了个激灵。
“这把刀,是谁的?”他轻声问,仿若在问候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
林间只有风声空洞,连方才杀手们潜行的沙沙声都消失了。
“听不见么?”许宁也借着月光打量那把精铁长刀,“我在问你们呐——这把刀,是谁的?”
四下寂静……哪里有人敢应。
然而又有一些沙沙的声音逐渐响起来了。
“那……”许宁也缓缓抬头,眸中燃起火光,“只好我自己一个一个——来找了!”
什么?!
黑暗中的杀手来不及反应,只一个吐吸之间,祠堂门里的人便不见了。
空荡的林子里只听见阴暗中有人高呼了一声“小心!”,余音还未落四周便响起了成片的惨叫声。
林子里徒然弹射起一点淡青色,那陈旧的衣料在月光下愈发惨白,划破空气。
“是你的……么?”被长刀贯胸捅入,刀身还在胸膛里横搅着,这个杀手听到许宁也在他耳边问。
他根本无力张口否认,便又听到他浅笑轻声:“原来不是啊……”
话毕,许宁也转手发力,刀锋向外,直接切开杀手的心脏,切开他的整个肺叶,只一发力,便斩断他的肋骨切出了身体!
许宁也手腕一震,将刀身上的血珠甩下,任由那个杀手倒在地上不断抽搐。
那个杀手惊恐地挣扎着低头,只看见自己的身子从左肋处张开成两半,鲜血迸溅。
许宁也嘴边的弧度愈发完美,他窜梭在浓密的阴影中,侧移三步,再侧移三步,用同样的手段杀着人,说着同样的话轻声询问,他所过之处只留下一条殷红的血河,和河中一片片黑色的,张了口的残碎的荷叶。
那些“荷叶”挣扎着,抽搐着,扭曲着,喉咙中发出可怖的呜咽,纷纷低头看着自己残碎的心脏从胸腔里,从切口处……流出来。
不过是从祠堂门口走到祠堂门外十来步远的时间。
许宁也满意地看着满地的人,笑容舒展开如同三月的阳光,眼里却是三月阳光从来照不融的冰川,他从未这样诡异地笑。
“想杀我?不自量力啊,啧啧。”他随意拿刀在一个为死去的杀手身上切插,目光玩味,轻快地道,“就算是没了功力,光凭拳脚功夫要杀你们也绰绰有余,呵!”
他眉间煞气涌动,一句话说完,尾音不由得提得高了些。
许宁也连忙抬起没有拿刀的手,掩住口鼻低低咳嗽了一声,将声音压下去,放得很轻。
“丫头她……最讨厌你们这些打扰她睡觉的东西了。”许宁也抬起头看向耸立在夜色里的祠堂,瞳仁中妖异的光芒闪烁明灭,“所以你们也睡吧,睡着的人,最安静了。”
许宁也微微抬起下颔,眼神轻蔑地看着脚边瑟瑟发抖的汉子,单手举起长刀,另一只手竖起食指放到唇边,轻轻道:“只要你保证不出声儿,我就保证只砍一刀,怎样?”
那杀手动弹不得,瞳子一阵骤缩,极力地想挣扎。
许宁也厌恶地瞥着他,嫌他不安分,便一刀斩下去!
“呜呃!!”那杀手喉咙里发出如同野兽般的叫声,全身一抖。
“唉?”许宁也砍到他耳边的刀忽然收住,仿佛被他这一叫惊了,想起什么来的模样。
他蹲下来,凑近他,那杀手便闭着眼睛一个劲地想往后缩,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许宁也这一蹲下身来,衣衫便拉紧了贴在身上,顿时被里面的血又新染透很多处。
他身上能承受的伤想来早就已经到了极限,但他此时丝毫没有察觉一般,俯在那杀手耳边柔声道:“别怕……我忽然有件事想问你,你老老实实回答了,我便放你回去吧——是谁,指使你们来杀我的?”
那个杀手哆哆嗦嗦好半天都没有哆嗦个名堂出来,许宁也不耐烦,用刀抬起他的下巴,厉声低喝:“说!”
“清……清西……修!呃——”
清修?
一切如同散落的珠子,正在慢慢串连起来。
许宁也手一抖,脸上震惊的表情一闪即逝,随即他咧开嘴一笑,目光渐渐阴狠,浑身煞气越发浓烈起来。
“哦——?难怪来得这么快,白河东北……不就是武当了么?”许宁也眯起眼睛,嘴边又诡谲地笑开,他用刀一分一分缓缓切入那杀手的脖颈,从眯缝里看着他眼睛渐渐突出,瞳孔渐渐放大,“你果真是老实……那么遵照约定,我放你‘回去’罢。”
——
百草谷。
云容把和好的面皮放进模子里按实,舀了一勺桂花馅放进去,再敷上一层面皮,将模子放到案板上轻轻撵按。
陆信南仍旧拿着那卷书,歪在一边撑着头,看着她挽了袖子和头发做月饼的样子,嘴边笑意柔和如旧。
云容拍了拍模子,取出做好的第一个月饼,回头望了陆信南一眼,嘲笑他不认真:“你到底是在看书还是在看我?”
“书好看的时候看书,你好看的时候看你。”陆信南见她用心做起一见事来皱眉的时间少了许多,心下也高兴了几分,于是心里怎么想的,便直直白白地说了出来。
话一出口,才发觉不是那个味道。
云容微微一愣,陆信南也是忽然感觉脸上有些烧,他低头放了书掩饰道:“我来帮你。”
烤月饼将就一个精细,月饼皮要烤得油亮酥软,月饼馅儿却要保持放进去时的色香味。
云容对吃的不怎么讲究,但乐凡向来对吃的这一块儿却很讲究,是以她不得不每一个月饼都要求高品质。
为了烤出好月饼,要将做好的月饼放进一个精铁器皿中,旋转着在炉子里均匀地烤。
陆信南接过月饼,伸手去拿炉子里的那个铁器,手刚一触到,便被灼了一下,登时烫掉了一块儿皮。
他这一疼,另一只手里的月饼也拿不住了,云容见状连忙去接,还没有走近,拐过案台的时候手肘却被锋利的桌角化开一道小口子,血渐渐浸出来。
月饼掉在地上,松软的面皮摔出很轻的啪声,两个人一个握着手指,一个捂着手肘,互相对视一眼,本来都想要笑对方太冒失,心里却忽然腾起连天的不安来。
“嗯?”云容看着手上的伤口,用另一只手按了按,“我现在的感觉……有点奇怪。”
陆信南也皱起眉头,走过来检查她手上的伤,宽慰道:“大概……只是在可惜那个月饼吧。做不好就不做了,老天不让我吃也没办法……”
他轻轻笑开:“累了么?我送你回去休息。”
“……也好。”云容还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转过身来,缓缓往外走,任由陆信南陪着出了门,穿过亭廊往回走了。
早已过了青竹绽放的季节,满园仍旧是有些青黄的竹叶,挨挨挤挤地在竹子上,随风轻摇,有受不住的,便微微打了个颤,从竹竿上慢悠悠地落下。
乐凡拿出药膏来,细细地往云容伤口周围涂抹,随意道:“男人嘛,那点小伤算什么,亏他还说的出口……嘁,还疼得不得了。我看啊就是活该,谁叫他贪嘴?我都没他这样贪嘴……”
陆信南倚着额,听乐凡絮絮叨叨的,不由无语。
不就是请他过来的时候动作粗鲁了一些么,至于怨气这么重么?
似是听到了陆信南的腹诽,乐凡默默地把自己的领子拉下来,露出一条很浅的勒痕来,然后幽幽地盯着他,仿佛是在问他:你他娘的差点把我勒死,让我去见了佛祖了,你说我怨气重不重?
陆信南看到了他脖子上的勒痕,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
好像的确是他下手重了点。
云容和乐夫人差点笑出声来,孟晋知捏着封信走进来,察觉到他们之间奇怪的氛围“咦”了一声,不过很快,他就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了。
“俺收到一个朋友的来信,好像是和宁也有关。”
闻言,大家“唰”地一下看了过来。
孟晋知随手把信交给离自己最近的乐凡,然后大大咧咧地在他身边坐下。
乐凡拆开信看了一眼,脸色猛地一变,抬头看向云容。
云容心里登时感到不安,在乐凡说出接下来的话后,她心中的不安到达了顶点。
“信上说,宁也他……有可能入魔了!”
“轰——”
云容大脑一片空白,手边的茶盏被她扫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阿容?”乐夫人担忧地看着她。
“我没事。”云容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他往白河的方向去了。”乐凡回答。
云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已然恢复清明:“好,那我便去寻他。”
陆信南眼底的黯然一闪而逝,却终究是没有多说什么。
——
三个时辰后,无涧峰。
餍足了的男人看着沉沉睡去的女子,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起身,拢了拢纱帐,而后往外走去。
“去叫卫风过来。”文祈宣袖摆拂过,给自己倒了杯茶。
“是。”殿外的侍女立马穿话去了。
很快,卫风过来了。
“教主。”卫风单膝跪地,低头拱手。
文祈宣想让他起来,却也知道他定是不肯的,无奈地叹了口气,问起之前的事情来:“你先前不是说还有一个消息么——是什么消息?”
“是,据属下接到的消息,许宁也此刻就在白河,他身边的那个少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