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天气,云悠人懒。
文祈宣一身紫黑色长袍,墨色长发随意束着,执了一卷书,斜斜地靠在长廊上看。
栏杆上放着一罐鱼食,他偶然看得倦了,便停下来,抓些鱼食洒进长廊下的池子里,看着一群群锦鲤争抢,金红的鳞片泛起天光。
一个影卫忽然出现,单膝跪在他身后,低头拱手:“教主。”
“怎么样?”文祈宣丢下一把鱼食,并不回头,只是应了一声,继续看着水里的鱼儿。
“已经查清楚了,由武当一派起头,各派集中兵力,说是除魔卫道,准备在八月十八兴师开进无涧峰。”影卫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八月十八?”文祈宣嗤笑一声,“这日子可真是选得好,他们是打算给皓皓的生辰送上贺礼么。”
“他们大概是认为我教上下届时会因为给少主贺生而松懈了防备,才挑着这个时机来。”
文祈宣拍了拍手,拂去手心的鱼食,回过身来:“一群没脑子的家伙,自诩正道不说,还想一举攻下我无涧峰,倒真是好笑。”
影卫跪在他身前,并未说话,反有些踌躇的样子。
“起来吧,卫风。”文祈宣看着他的肩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不必这么主仆分明。”
“教主。”那个叫卫风的影卫并没有起身,他顿了片刻,仿佛下了决心,“属下还有事要报。”
许久没有看到卫风露出这样的神情,文祈宣略微好奇:“什么事?”
卫风低眉,沉声道:“属下回无涧峰的路途中,看到了许宁也。”
风从长廊中穿过,吹得檐角的铃铛一阵阵脆响。
文祈宣闻言,一收方才慵懒的神色,合上手里的书,缓缓靠着栏杆站直,玩味地笑道:“哦?被废了一身武功,成了众矢之的,离开了百草谷……他竟然还能活到现在?”
“是。”卫风颔首,“非但如此,他还带着一个少女。那个少女看上去并不会多少功夫……他带着一个弱女子,杀出了包围圈。”
“哦?”文祈宣再度微诧,皱眉回过身看着鱼塘里的景象,“那个少女是……”
卫风抬起头,看着自家教主的背影:“是张生面孔,属下急着回来向教主复命,并没有做具体调查。”
文祈宣愣了愣,吐了口气,嘴角慢慢地重新噙起慵懒的笑意:“那么说,他竟然带着一个女子从合围里全身而退?”
“不算全身而退,他受了伤,全身的血。”卫风道,“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减慢挥剑的速度,直到杀掉最后一个人。”
文祈宣点头示意他继续说,卫风继而道:“冲出包围后许宁也就晕过去了,最后是那个少女将他背走的。教主……”
文祈宣见他神色不自然,只道:“你有什么话想说就直说吧,先起身来。”
卫风终于站起身,平视着文祈宣,眉色渐渐淡然下来。
他同文祈宣从小一同长大,本就是一张床睡觉,一个碗喝酒的交情,只是在公事上,卫风从来不逾矩半分。
“教主。”卫风皱眉道,“许宁也如今落魄,正道不容他,想必他也已经是极度不耐烦于这些追杀,不然以他的心性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下杀手。卫风认为,教主完全可以收拢他。”
“收拢他?若真能收拢他倒好了……以他的脾气,宁可天下人负我,不愿我负天下人——就算是被清修他们逼到绝路,他许宁也也绝不可能为我文祈宣做事。”文祈宣眯起眼睛,“许宁也他是个人才,可是他败就败在把正邪分得太清楚,也太仁慈。”
“是。”卫风听罢他的话,点点头,露出些惋惜的神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惜他这样的人才,终是被排挤到如此。但他处处针对我教,害死老教主,落得如此也是他应得的下场。”
池塘里的锦鲤翻滚着相互挤兑,去争那稀少的鱼食,迸起白色的水花。
被挤到外面的小鲤鱼不甘心地甩了尾巴挤回来,继续争抢着,继续拍起水花。
文祈宣默默地看着,忽然松开了眉头。
“下场?不对,这才不是他的下场。”文祈宣笑笑,深吸一口气,拂袖缓缓走出长廊,“或许事情并不是如我所想的那样,狗急还要跳墙呢,我也……很想看看他的下场。”
回到辉宁殿,箬华正坐在门前的阳光下缝着一件衣服,青花的布料,看上去格外清雅。
绣针在箬华指尖游走,不时反耀一下日光,她的额发在阳光下微微泛出柔和的色泽。
“怎么又做这些针线活儿?”文祈宣走过去从侧边揽住她的肩膀,柔声说,“这些事情交给婢女们去做就好了,你小心扎到手指。”
箬华抬头看了他一眼,抬起捏着绣针的手给他看:“我是那样笨手笨脚的女子吗?还扎到手指呢,你以为和你一样?”
被数落了一顿,文祈宣并不生气,只是微微笑着去握她的手。
箬华食指一捻,小心地把针尖让开,由着他握住。
文祈宣俯下身子,下颔靠着她头侧,细细检查着她的手指,温和地道:“是是是,我的错,你当然是最灵巧的女子……嗯?这件衣服是做给皓皓的?”
“好不好看?”箬华抽回手,拿起那件衣服抖开。
文祈宣看着那件小小的袍子,点了点头,又看到她翻开衣领的一处,抚摸着,柔声对他说:“那些婢女啊,她们的手工是好,但心思太马虎。做皓皓的衣服,我把针脚都藏在里外两层料子里面了,这样才不会硌着他。”
文祈宣眼色一柔,笑:“那些婢女自然没你仔细,终究你才是皓皓的娘亲。”
“你又来了。”箬华打趣他一句,又问,“今天卫风回来了吧?事情打探得怎样?”
箬华说完往边上让了让,文祈宣便坐到她身边,道:“那些人无非是想要踏平我们这无涧峰,他们打算在皓皓生辰那天攻过来。”
“来贺寿的么?皓皓还这么小呢。”箬华微微一笑,满不在意。
说起这些事情,两个人的柔情多多少少都褪去了一些,渐渐露出以往的锋芒。
文祈宣揉了揉箬华的头发,问:“你说,他们来搅局,要是惹得咱们儿子不高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箬华偎过去,在文祈宣肩上找了个舒服的位子靠着,乖巧地轻轻道,“让他们有来无回便是了。”
“让他们有来无回?我可没有那个心情。”文祈宣抚摩着自家娘子的头发,眸中浮动起许久未有的云霾,傲然一如昨日,“那群蠢货兴师动众地想来,那就他们高高兴兴地来好了,但是他们永远也……到不了这里。”
殿前的菊花初开,随着细风缓缓摇曳着,稀稀拉拉地几处明黄。
——
两匹枣红马拉着车徐徐地走着,马儿悠闲地甩着头,不时喷个响鼻。
马车上的帷幔被清晨的雾气打湿,连日赶路来,沾上的灰尘在微润的布绢上浮凸出斑驳的一块块。
车里点着安神香,云容正抱着暖炉靠在陆信南身上,阖着眼睛,微皱起眉头,睡得并不安稳。
八月初的天气,还远远没有那样冷,她却穿得很牢实,青色绒毛边将她的脸颊遮去了一半。
上次在云阳落脚,偶然发现了许宁也的踪迹,翌日晨二人便退了客栈去寻,结果却是在云阳城北十几里的一处山坳里发现一蓬简陋的小屋,屋子周遭一片狼藉,留有明显的打斗的痕迹——大片的血迹,横七竖八的尸体。
云容抚摩着扎入墙里的银刀镖,仿佛看见了前一夜的杀戮,眸中顿时翻涌起寒冷的杀意。
陆信南翻看着一具尸体身上的锐器切口,锁住眉毛低声道:“是他……”
“自然是他。”云容扶着墙,身子微晃了一下,声音冰凉,“除了他还有谁……没了功力还能解决这么多混账。”
他二人一路寻许宁也来,已经有三五次看到他和追杀他的人打斗过的痕迹,但前几次始终都没有尸体留下。
别说是尸体,甚至是伤员都不曾留有一个,可见他对这些来取他性命的刺客是怎样的容忍。
而这一次竟然是满地的尸体,整个山坳都充斥着血的腥气。
自此之后,二人一路北行,却再也没有打探到任何关于许宁也的消息。
天气入秋,日渐清冷,他们往北行走,便更是冷得快些。
一直到了白河镇,不过半月光景,云容的身子便有些吃不消了,越发的孱弱无力。
于是陆信南不再同意北上寻找,执意带着云容折回,预备先退回百草谷,让乐凡为她调养些日子再说。
云容自然是不愿,甚至为此同陆信南争吵起来,可她的身子哪里经得住那样动火,没吵几句便晕厥过去。
陆信南上前一步揽住她,脸色沉得厉害,二话不说就雇了马车往回赶。
马车一路上走走停停,等云容醒来,他们已经过了几个城镇了。
陆信南有意选了些山清水秀的城镇沿途游赏,也好缓解近来云容烦躁的心性。
云容倒是发现了他的用心,心里便也软了下来,但嘴上还是总要同他斗几句气,一路上没少调笑他,说他贤惠。
花了将近一个月,马车终于优哉游哉地载着他二人回到了百草谷外,不多时,便有侍女迎上来,准备招呼着他们二人下车进去。
陆信南撩起窗帘子,看着迎面走来的一队侍女,低声唤住一个:“碧莹。”
“公子。”碧莹听见他唤,疾步走过来,立在窗前,想着姑娘今日终于回来了,眼中便躲了几分欣喜,“公子有何吩咐?”
“嘘——”陆信南竖起手指放在嘴边,复又轻轻道,“你们姑娘刚刚睡着,这几日她都睡不安稳,吩咐下去,不用来接了,省得吵到她。我带她直接回竹林居,你派几个人去请乐凡过来。”
“乐少侠就在后面。”碧莹一笑,“我们都很担心姑娘的身体,乐少侠听闻公子同姑娘今日回来,早早地收拾了一直等着你们呢,这会儿大概出来了。”
“也真是该担心的。”碧莹说得亲切,但陆信南并没有笑,只是皱了眉头低头看了云容,又自顾地说,“不知道乐凡想出什么办法没有,她这身体再拖下去恐怕……不乐观。”
“姑娘近日身体愈发差了么?”
碧莹本以为此次云容出去散心应该是恢复了些才对,毕竟姑娘从来不是柔弱的人,但她看着陆信南的脸色,一颗心便提起来怎么也放不下去了。
“等乐凡看看再说吧。”陆信南对她摇了摇头,放下了窗帘子,马车继续摇摇晃晃地向前去了。
百草谷,竹林居。
“八月十八?”屋内,孟晋知坐在茶几边,端着茶水若有所思地问,“怎么这么突然地要打这一仗?”
乐夫人立在一旁,看着手里的熨金帖子,凝眉道:“据说那日是魔教少主的生辰,这天魔教必然忙于贺生,疏于防备。清修已经广发英雄帖,预备要在这一日端了魔教余党。”
“又是清修?他是个蠢货么?还是他以为文祈宣和他一样蠢?”孟晋知提起清修便是一肚子火,“文祈宣儿子的贺生宴是开玩笑的么?这个时候开师过去,谁端了谁还不一定呐!”
乐夫人轻叹一声,没说话。
这个时候,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吵杂声,两人对视一眼,连忙起身去看,便看到陆信南抱着云容从马车上下来,而乐凡站在一旁,把着云容的脉,脸色很难看。
陆信南沉着脸,把云容抱回房间,徒留乐凡站在原地紧紧地蹙眉。
“夫君。”乐夫人上前,“阿容的伤势很严重么?”
乐凡颔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阿容的伤似乎越来越重了,再这么下去,只怕……”
乐夫人心下一咯噔,不由担忧起来。
陆信南给她掖好被子,转身出去和等在门口的孟晋知说话。
云容在他转身的刹那睁开了眼,指尖微动,一股淡淡的绿光瞬间笼罩住了整个房间,将腰间佩戴三年的玉佩扯下来,她忽然一笑,猛地用力,捏碎了玉佩。
……
千里之外的开封。
渐渐昏暗的夜色下,城中熙熙攘攘,路边小摊贩的吆喝声不断。
临渊小心地扶着小姑娘的腰身,在人群中穿梭。
突然,他脚步顿住,扭头看向安阳城的方向,眉头微拢。
“公子?”身后的人停了下来,浮生不由回首瞧他。
“抱歉,我现在得去安阳城一趟,暂时不能陪你了。”临渊回过神,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顶。
浮生倒是没怪他,扯住他的衣袖问:“是……云容姐姐么?”
临渊笑着点头。
“那好吧,那公子快点去吧,浮生在客栈等公子。”
虽然云容那边可能有急事找他,但他还是不放心浮生独自一个人回客栈,只得亲自把人送回客栈,这才赶往安阳城。
临渊到的时候,云容正坐在床上,她身前站着的是碧莹等人。
“公子来了。”云容一个眨眼,就看见了临渊,淡笑道。
临渊看了一眼屋内的这些人,眸子微眯,身上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威压,吓得众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更有甚者,全身都闪烁着绿色的光芒,隐隐浮现出一株大树、一朵花或者是一块石头的样子。
“云容身体不适,不能给公子行礼,还望公子见谅。”云容撑着床,垂头说道,“公子曾说过,会满足云容的一个心愿,不知是否还作数?”
临渊收回了身上的威压,转头看着云容:“作数。”
“那……云容的心愿是,希望公子能给他们一个机会。”
“你可知,你现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云容抬头,轻轻一笑:“知道。”
“我原以为,你会让我救你……”临渊视线落到这群花草精怪身上,“不料你竟是为他们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