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剑山庄。
正厅中的陈设清简而大方,几张紫黑乌亮的桌椅摆在中间,四面开了镂窗,时有寒凉的微风穿堂而过,带起阵阵御剑山庄特有的熏香气息,不见多少奢繁靡丽,却从骨子里散出沉静的味道。
失踪的女子全部被安然无恙地找回,但御剑山庄还是忙了个底朝天。
救回人的后续事情需要他们处理,城中的流言也查到了,是其中失去女儿的人家散播的,就是希望他们能尽快救回自己的女儿……再加之谢南书和冯时樾受伤,庄内的人手不够,以至于他们恨不能把人分成两个来用。
厅中四散坐着的人,无一不是伏在桌上,手中的笔快速地挥动着,连进进出出的人也没空抬头看一眼。
谢南书带着谢南松和施景施施然而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热火朝天的场面,不由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顾婧嫒正核对着这次失踪的女子信息,余光突然就瞄到了进门的三人,顺手就丢下手里的笔,迎了上去,亲昵地搂住谢南书的手臂,笑道:“南书,你怎么来了?”
谢南书微笑道:“来给你们送帮手来了……”她指了指身边好奇打量着四周的两个少年。
大厅中的人在顾婧嫒出声的那一刻纷纷抬起了头,应轩更是起身走到谢南书面前,目光先是在谢南书的脸上流连了一会儿,才看向谢南松和施景。
“此次他们俩跟在我身边历练了一番,总的来说也勉强够到了御剑山庄的条件,便想着带他们来看看,顺便给你们当个下手。”谢南书解释道,同时趁此机会向众人介绍了一下两人的身份。
顾婧嫒点点头,又看到应轩从谢南松两个少年身上收回了目光,而后隐晦地落在谢南书脸上,目中似有担忧。
她视线便来来回回地在两人身上流转,随后凑到谢南书耳边,轻声调笑道:“魅力很高嘛,你看看应轩,此时此刻他眼中可只容得下你一人,我们这些旁人,半分都看不进他的眼里。说实在的,往后你们若是成了亲,可千万别忘了免了我份子钱。”
顾婧嫒的声音虽轻,但在场的众人哪个不是功力深厚之辈,自然把她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个全,当下不由笑出声来。
应轩的目光变得灼热起来,既然顾婧嫒都说开了,那他自然也不需要再隐瞒。
谢南松却是一下炸了毛,猛地窜到谢南书和应轩两人中间,用身体挡住了谢南书,恶狠狠地瞪着这个对自家阿姐有企图的男人。
所有敢打他阿姐主意的男人都是他的敌人!
谢南书眼神有片刻的恍惚,思绪回到了无定大师离开的那夜,分别后,她曾写过两封信送到明安寺,可是却半分回应也无。
似乎,之前他们同生共死的一切都是假的,是她想象出来的。
可是……她不自主地抬手握住了腰间的鞭子,上面好像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她的确是把自己的鞭子给了他,而他,也真真切切地接住过。
看谢南书仿佛失了神,而众人也笑得差不多了,阿复这才咳嗽一声,示意他们见好就收,免得惹怒了谢南书引火烧身不好收场。
他拂一下袖子,觉得谢南书这个表情有些怪异,也不揭破,只是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好,还是回去休息罢,御剑山庄有我们呢,即使遇到什么不能解决的事,也还有时樾——南松,阿景就留下来罢。”
施景连忙回礼应道:“是!”
谢南松哼哼了两声,也作揖回礼:“小子晓得了!”
是夜。
绮霞山,明安寺。
后院子归楼中,灯火阑珊,却朵朵明艳温暖,犹胜繁星三分,绘纹精致的小泥炉咕噜咕噜地煮着水,声音在寂夜中格外清晰。
纵横棋盘上,黑白子交错排列,各不相让。
年轻的锦衣男人一手撑着头支在桌面上,神情懒漫。
对面的白衣和尚眉目冷淡,素手执白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桌面,许久方才落子。
顾黎曜懒懒抬头看一眼,黑子落下。
白衣和尚看了棋盘片刻,丢下玉石棋子,冷然道:“是贫僧输了。”
只见落下的黑子无声连起了原本彼此分离孤立的龙头龙尾,瞬间吞去周遭的大片流云。
其实若是继续下去无定大师也未必没有胜机,只是——
“为何不继续?”顾黎曜这下连眼都不愿抬了,只望着紫黑桌面上倒映出的舞动烛火,问。
无定大师放淡声量:“大局已定,一味缠斗不清,反倒失了风度。”
他素来不喜争斗,也不喜麻烦,既然局势已明,那么他便不会再做无用功。
誓死一搏,他并非不会,只是这还未到那般严重的地步,况且这并非战场,不过是一局棋,所以他不愿死缠烂打。
一是不愿,二是不屑。
锦衣男人噗哧笑出声来:“若不是我与你相识许久,听了你这话恐怕都得认为你是在意那劳什子风度的人了——你只是嫌麻烦罢了!”
泥炉上水已沸。
无定大师修身养性多年,自然不会为顾黎曜的这一句话生气,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起身熄了炉中火。
他将两盏白瓷茶杯用沸水仔细熨烫了一遍,又擦干了杯中的水珠,随即取出些君山银针置于杯中。
无定大师往杯中注入约莫二分之一的热水,浸润茶芽,茶芽在杯中叠翠起伏,氤氲起的湿白雾气模糊了他的脸容。
顾黎曜抬手收整棋盘上的棋子,有些漫不经心地问:“关于谢南书,你是如何想的?”
将茶杯放置片刻后,无定大师才又加水至七八分满,一时间清淡茶香扑鼻而来,盈满屋室。
他盖上杯盖,眸子微敛:“顺其自然便可。”
顾黎曜被他这回答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不是,你向来都不是那种顺其自然的人,而且,她还和你的劫数有关——你当真不做些什么?”
无定大师端着两杯茶放到已被顾黎曜整理好的桌上,抬眉睨了他一眼,淡声问:“你想贫僧做什么?杀了她还是接近她?”
“哈!”男人向后一仰倒在椅背上,“我只是让你早做准备,又不是让你真的做什么禽兽不如的事。”
说这话时,他两眼依旧无神,一副提不起兴趣的模样。
谁说渡劫就必须要老老实实地按规矩来,难道不能另辟蹊径么?
顾黎曜于江湖行走多年,早就习惯了以付出最小的代价来获取最大的利益,如果换个法子也能让无定平安渡劫又不用伤害谢南书,那为什么不用?反而还要去走那条最难的路?
只是,为什么会是谢南书呢?
顾黎曜偏头看着无定大师若有所思,忽而一笑:“你说实话,前儿些日子你下山帮她,是不是真的对人家动心了?”此话问出不意外没得到对方的回答,他耸了耸肩,“不回答便是没动心……你不愿和人家姑娘多相处,倒愿意和我搁这谈心,可说好了,顾某并无断袖之好。”
白衣和尚思路被打断,又听见这等无耻之言,当下也是笑了,眉间都透出些无奈:“贫僧知你行事不羁放荡,就不能稍稍收敛些?你不要了这脸皮,贫僧还想要呢。”
顾黎曜早便不是先年那个自矜淡漠的少年了,因此对于好友“不要脸”的评价也是泰然接受,毫不介意,实是习惯成自然。
见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无定大师也不再说什么,谁料对方又兴致勃勃地问:“对了,我听说自你回来后,谢南书给你写过两封信,你看过没有?给人家回信了么?”
“你听谁说的?”无定大师眉心轻折,似有不悦。
“这你就不用知道了。”顾黎曜也是个人精,偏不说是谁给他透露了消息,他还指望着日后还从寺中的小沙弥口中知道更多有关这二人的事呢。
“贫僧与谢施主不过是萍水相逢。”无定大师也不问了,转而回道。
顾黎曜细细地品了他话里的意思:萍水相逢,交情不深,所以无需回信。
啧!
这和尚当真是愈发的冷心冷肺了!
“我倒希望日后你还能记住你今日所言,不要将这萍水相逢变成情深似海,免得让我看了笑话。”顾黎曜笑笑,说。
无定大师不言。
夜深了,子归楼外的一片竹林被风吹动,发出淅淅飒飒的声音,几片竹叶在空中悠悠飘动,随后又悄无声息地落在有几分潮湿的土壤里。
挂着水珠的竹叶静静地躺在肥沃的土壤中,随着夜色的逝去,黎明的到来,水珠渐渐地消失不见,湿润的竹叶变得干燥起来,柔软的身子在阳光的照耀下越发的坚硬,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破碎似的。
有风吹过,竹叶随着清风的拂过在空中舞动着,细密的纹路有丝丝的裂痕,清风不再,便无力地垂落,跌到了一只红靴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