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时樾盘腿而坐,体内真气运转,待到真气自然运转十二周天,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来。
他内功修为在众人中最高,所受反噬应该也是最重,加之先前又硬挨了百里痴两拳,内伤着实不轻,好在无定大师出手,不仅彻底解决了反噬,而且内力还隐隐有精进之象,如此,倒也是因祸得福了。
冯时樾调息过后,感觉体内无大碍,缓缓睁眼,见顾婧嫒正担忧地望着自己,不由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已经无事了。”
顾婧嫒闻言,松了一口气,在他身旁坐下:“那就好——老实说,我有些担心南书和无定大师。”
御剑山庄所受反噬,如今皆痊愈,可是出手帮助他们的无定大师却因此出了事,她是知道南书对无定大师的情意的,就怕到时候她会因此而内疚。
冯时樾苦笑:“我这紫怀派流的真气最难控制,昨日无定大师帮我疗伤时,他那脸色的确是不大好,偏偏我也没察觉出不对劲来,还以为是为我疗伤之故——看来,他自己本就有伤在身,这一出手,才引起了旧伤。”
“唉!”顾婧嫒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这才将目光挪向别处,“有时候我也看不懂他们俩个之间是怎么回事,要说无定大师对南书无意,那他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帮我们呢?说来,若是无定大师当真愿意为了南书还俗,那也是皆大欢喜了。”
冯时樾不意她提起此事,愣了愣才笑道:“即便大师他愿意,百姓们也不会愿意的。”
“甚至严重一些,说不得还要牵累南书和谢家,况且,无定大师也是没有想过还俗的,他毕竟是得道高僧,凡人的情爱于他来说可能也不过是这漫漫的旅途上一段微不足道的普通感情。”
“我也知道啊,但就是忍不住去想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嘛。如若这万分之一成真了,南书恐怕会很开心罢。”顾婧嫒微微偏头,靠在他肩上,神色有些苦恼。
她撅了撅嘴,正要开口,却听屋门“吱呀”一声,有人边走边道:“今晚的情况尽在我们掌握之中,哪里坏了?”
顾婧嫒听见这声音,“蹭”的一下从冯时樾肩上抬起了头,掩耳盗铃般与冯时樾拉开了些许距离。
冯时樾闻言,惊喜回头:“外头都准备好了?”
项诀神采飞扬道:“那可不!我刚从阿复那儿回来,整个东方府都以为咱们今晚的疗伤要持续半夜,谁能想到我们的伤早就痊愈了呢?”
“待会儿我出去,假装你们真气失调,外头的鱼得了消息,就该咬钩了才是。”
“那你千万当心。”冯时樾见他额头也沁出细汗,脸上微露倦容,忍不住出言叮嘱,“你自个儿小心些,若是当真有哪里不对之处,便让阿复与你一道……”
项诀粗糙惯了,于这些细节也不大放在心上,猝不及防被人唠叨,听了个开头就忙不迭往外跑:“知道了知道了。你有什么叮咛多跟婧嫒讲讲,我还得出门办大事呢!”
眼见他一溜烟跑了出去,连屋门都忘了掩,冯时樾哭笑不得,索性顺着他走的方向看去。
一轮明月当空而照,衬得东方府上的各色灯笼花影缤纷,冯时樾出了会神,不由自主道:“一去就是两个时辰,也不知道茗醇他们怎么样了?”
顾婧嫒见状,神情微微一凝,正要接口,却听远处传来一声闷哼,依稀是项诀的声音。
二人都是一个激灵,齐声道:“开始了!”
……
先头那场夏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曾浇熄城中的万家灯火。
街头巷陌人来人往,各色叫卖声穿梭其间,付茗醇见柬梦在摊贩之间走走停停,眼角眉梢全是雀跃的神采,不由笑道:“以前不常逛街么?”
难得有这么一个以虚掷光阴为己任的晚上,柬梦边走边看,头也不回地答他:“小时候偷偷溜出家逛过,生怕露馅,也不敢带什么东西回家。”
“后来大了,我全部的心力都扑在了医术上,就更没工夫啦。淮南城的夜市跟临安城的不大一样,多了不少新鲜玩意儿——喏,这种酥糖我小时候就没见过……”她自顾自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什么,脸上微微一红,停住步子,“你们男儿家金戈铁马,对这些罗帕钗环、糕饼零嘴儿……不感兴趣吧?”
付茗醇正听得津津有味,见她突然停下不讲,笑道:“怎么不感兴趣?我小时候也难得有闲逛的工夫,后来在江湖上时,倒是与人一起有过几次采购的经历,可那时买的都是乌沉沉的刀枪棍棒——按你的话说,那都是不能吃也不能看的玩意儿,着实无趣得紧。”
他探过头,也往街边的小摊上瞄了一眼,“怎么样,看中哪件了?”
柬梦听他拐着弯骂自己是吃货,本想撒一把痒痒粉让他好看,却不料他语气一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听这意思,付少侠还想替我结账不成?”
“神医家大业大,原也轮不着我出这个头。”付茗醇长袖一拂,原本还插在腰间的折扇便到了手里,竹制的扇柄折射出绚丽的华彩,“只不过,跟姑娘家一道出门,哪有不付账的道理。”
柬梦见他说得潇洒,不由眨眨眼睛,一双明眸里全是狡黠之色:“付少侠这样大方,不怕我狮子大开口,把你兜里的银子都顺走?”
“请便。”付茗醇耸了耸肩,俨然是一副“任君宰割”的从容模样,嘴里还不忘嘲笑一句留在府里的某位无用的庄主,“我又不是时樾,哪那么容易被人掏空口袋。”
“你这话有本事到他跟前说去。”柬梦横了他一眼,“既然如此,每样东西我都买两份,你这付账的可别舍不得银子。”
“两份?”付茗醇奇道,“多出来的一份莫不是给我的?”
“酥糖这样的零嘴儿还罢了,女儿家的首饰你也肯要不成?”柬梦又好气又好笑,“婧嫒在府里忙着呢,要是真有好看的小玩意儿,我就给她也挑一份。”
她说罢,正要弯腰细瞧,谁料这时,长风拂面而过,凉意之外还额外送来一缕浓香。
柬梦先头毕竟淋了雨,此时轻轻打了个寒颤,顺着风来的风向看去。
不远处有个挑馄饨担子的老人正在路旁歇脚,香味阵阵飘来,柬梦忍不住回过头去,嫣然道:“付少侠难得这样大方,我先请你吃碗馄饨,权当回礼可好啊?”
两人绕城走了一路,早就肚里空空,付茗醇岂有不应之理?
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端了上来,二人在简易的木桌旁对面而坐,吃得香甜极了。
这馄饨皮薄肉厚,汤汁鲜美,一口便足以驱散今夜的寒气,柬梦正想着能不能多带两碗回去给大家尝鲜,却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嘘声。
二人俱是一愣,循声望去。
原来这卖馄饨的老人正巧将担子停在巷口,小巷深处的开阔地段有人设下擂台,交了银钱便可上台较艺,投壶、六博、打马、射箭,应有尽有。
谁若能拔得头筹,一路通关,便可赢下最后的彩头。
先前大伙儿齐声喝倒彩,便是因为有人投壶只中六矢,却想用银钱强买那掷得八矢才能赢到的彩头。
柬梦瞧了一会儿,不免好奇,忍不住道:“也不知道这彩头是什么?惹得那人宁肯坏了规矩,也非要得到不可。”
“姑娘不是本地人吧?”正往滚水里下馄饨的老头听到她这么一句,忍不住应道,“摆擂的摊主是咱们淮南最有名的‘泥人王’,拿来当彩头的是他这两年最得意的泥人儿,塑的是一幅‘嫦娥奔月’——喏,便在那台上摆着呢。”
“说是谁来都不卖,只肯当个彩头,好拿它赠与有缘人。这两年上台想带走它的人可不少,听说就连覃水派的东方公子也来过,都是无功而返呢。”
柬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台上那尊嫦娥衣袂飞扬,怀中的玉兔栩栩如生,扶摇之间直要乘风而去,不由自主点了点头:“确是手艺不凡。”
付茗醇瞥见她的神情,又抬头望了一望,见天色尚早,于是笑道:“什么较艺便这样难了?无非是上台的人太过脓包罢啦。”
柬梦闻言,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诧异道:“难不成……你想上台?”
“既然碰巧撞上,自然要上去玩玩。”付茗醇笑道,“我技痒难耐,忍不住要露一手,你等着瞧便是啦。”
“等我赢了,神医若肯替我在大伙儿跟前好好吹嘘一番,那彩头便送给你啦。”
他三两口吃完剩下的馄饨,搁碗起身,将折扇一展,摇摇晃晃便往擂台上去了。
柬梦哭笑不得,剩下半碗馄饨吃也不是,放也不是,索性端上瓷碗,迈步跟了过去。
下雨的时候人人手忙脚乱,好容易等到雨停,顾盼却又不见了踪影。
慕蓝岂能不知穆时今夜肯带这位顾大小姐出来是因为什么,她头疼不已,四处张望,找了一路却都一无所获。
正当气馁之时,却听见另外一头的小巷中喧闹不已,有喝彩声远远传来。
慕蓝心想顾盼少女心性,爱凑热闹,说不定会往人多的地方去,她犹豫了一下,小跑上前,恭恭敬敬朝不远处那个黑沉沉的背影行礼:“阁主,能否请您……同去那头瞧瞧?”
穆时回过头来,淡淡打量了她一眼,倒也没问理由,顺着人潮往巷口走去。
慕蓝松了口气,快步跟上。
还没走到被人群围住的高台,她便瞧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鲜红的发带在夜色里依旧招摇。
慕蓝心里大石落下,赶忙走上前去。
路边那个拎着一只油彩面具、跟人讨价还价的少女正是顾盼。
她嘴里一刻不闲,此刻正和那卖货郎振振有词:“你自己都说这个罗刹鬼画得太凶,小半月了还卖不出去,便宜点儿给我怎么啦?二十文钱也是钱,总好过在你手里积灰不是。”
她说得理直气壮,那卖货郎却始终不肯,坚持道:“这只罗刹鬼我画了足足两个时辰呢,您这二十文钱都不够我回本。最少五十文,一分也不能少了。我瞧您也是个不差钱的,何苦跟咱们这争这区区几十文呢?”
慕蓝见顾盼一下子语塞起来,却又拎着那面具舍不得松手,不由叹了口气,从袋里摸出一吊钱来,数出五十文递去:“正好五十文,您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