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晨曦微现,绮霞山上安静如初,清凉的早晨使人心情大好,做事都多了几分力气。
很快,日头挪动,天光大亮,盛夏的阳光炙烤土地,鸣蝉躁动不安。
空气中的水分被蒸干,连开得正盛的花也卷了花瓣,倦倦提不起精神。
明安寺中的竹林里,却比别处清凉得多。
茂密的竹子层层倚叠遮挡烈阳,散发热气的风穿越林间,竹叶簌簌响动不止,带来淡淡清香。
子归楼中,一张案几上放茶壶与茶杯,旁边支起的泥炉上煮着茶水。
脸色苍白的男人盘腿在蒲苇上,一手不停地转动着黑色的念珠,眸子微微半阖,一派清冷疏离。
他的对面坐着的是身穿锦衣的男人。
男人时不时地抬头看向泥炉上的茶水,时时刻刻注意着茶水几时煮开,甚至还偶尔起身掀开盖子,只是每每都失望地重新盖回去。
倒也是极难得的安宁。
“何苦一直把心神放在上面?”身穿袈裟的男人终于是开口,“顺其自然便可。”
顾黎曜啧了一声,手腕一翻,案几上倒扣的茶杯被他翻转过来。
他慢悠悠地一掀眼皮,狭长的眼睛眯起:“太慢了,我没你那么好的耐心。”
无定大师不答话。
“话说,你当真无事了?”顾黎曜上下看了看他,目光最后落在他白皙的脸上。
如若不是他昨晚亲眼所见,他恐怕也不会相信面前的这个和尚前不久还在深受魔气的折磨。
“暂时被贫僧压制住了。”无定大师淡声道。
顾黎曜听得他这语气,翻了个白眼:“你敢不敢用昨晚对谢家姑娘的语气对我说话?”
无定大师不语。
茶水已沸,顾黎曜顾不得再和他斗嘴,连忙起身去掀盖。
无定大师看着他脸上的跃跃欲试,不由摇了摇头。
明明已经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少年人了,就连侧脸的线条较之从前都变得冷冽了许多,有时心性却还与少年人无二差别。
他正要说话,却突然打了个寒噤,手不由自主抓住了案几。
顾黎曜听到动静,扭头看去,却见无定大师半边身子不住痉挛,面容一半被魔气爬满,一半却完好无缺,一眼望去十分可怖。
他心中一震,当下再顾不得什么茶不茶水的,连忙扑过去,一手摁在他后背,咬牙道:“无定,凝神,将这魔气压下去——”
话音未落,门外有熟悉的声音响起:“无定,你在里面么?我回来了。”
——是谢南书。
顾黎曜顿时就明白无定大师身上的魔气为何又突然爆发了。
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谢南书回来了,而谢南书,便是他的心魔。
“出去。”无定大师咬紧牙根,额上虚汗直冒,“不要让她知道,贫僧……”
顾黎曜差点被他这话气得说不出话来:“出去个屁!老子出去留你一个人挨过去么?”他忍不住爆粗口,“你给老子闭嘴!”
“出去!”无定大师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来,双目已经布满血丝,手上却带了几分力道,把身后的顾黎曜拍了出去。
顾黎曜被突然拍了出来,狼狈地倒在门外,焦急又怒气冲冲地看着大门被重重关上。
而无定大师直到亲眼看见大门合上,这才将额头贴在冰凉的石壁上,浑身不住发抖。
喉咙里干渴异常,像是有毒火在灼烧心脏,亟待什么更滚烫的东西来纾解,无定大师用尽全身力气将头摁在石壁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强撑着不肯发出一丝别的声音。
对谢南书的渴求像虫蚁一般钻进他五脏六腑,无定大师双拳紧握,不肯向心魔低头半分。
倏尔,他终于支撑不住,跪在铺满了大理石的地上,手边无物可握,不过片刻竟徒手在地上压出两道凹痕来。
胸口气血翻腾,他想要运足体内的佛法与心魔相抗,然而昨夜便受过一通折磨尚未复原的身子却哪里扛得住这样的佛法运转?
无定大师不敢将牙根咬出血来,生怕一星半点的血腥气更会将心底的心魔无限放大,只得硬扛住喉咙深处翻涌的渴望,嘴唇微微开阖:“佛祖……这便是……你给贫僧的考验么?”
……
顾黎曜在门外心急如焚,又怕会引起谢南书的注意,只得压下了面上的异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无定此刻正在调息,你不要出声,以免打扰了他。”
谢南书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不需要如此强调。”都说了三遍了,她至于是那般没有分寸的人么?
“呃……”顾黎曜摸了摸头,闭嘴不言。
他在门口不断踱步,却足有半晌没听到门里的动静,心里实在焦躁极了。
谢南书见他这副焦躁呃模样,心底隐隐有不安:“无定是不是出事了?”
顾黎曜一时为难,不知该不该说。
无定显然是不想让她知道的,但是……他瞥了眼因为自己不说话而眉头紧蹙的女子,犹豫地点了点头:“魔气……又爆发了。”
谢南书登时看向大门,将心一横就将长鞭抓在手里,抬脚便要进屋。
“你做甚?”顾黎曜一把拉住她,“你是他心魔的源头,你此刻进去,只会让他更痛苦。”
“让开!”谢南书甩开他的手,鞭子“唰”的一声甩在他脚边的地上,发出凌厉的破风声。
顾黎曜敛去了面上的神色,眉头沉了下来,脚下一动不动。
谢南书眉目含煞,俏脸上一片冷意,握着鞭子的手紧了几分。
两人谁也不肯相让,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谁料此时,面前的门却终于开了。
无定大师脸色发青,半靠在门上,两人一同看过去,紧绷的气势顿时瓦解,纷纷掠向他。
“无定……”
顾黎曜扣住他的手腕,伸出两指搭在他的脉上,剑眉一挑:“你这心魔每发作一次,便消耗你的身体一次,长此下去,只怕……”
无定大师疲倦地摆了摆手,声音沙哑:“贫僧晓得。”
顾黎曜愣了一愣,心中竟然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看着谢南书和无定大师,轻轻一叹:“罢了,我去给你抓几贴药,好好补补。”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谢南书没有触碰他,亦或是不敢触碰他。
她怕自己会再次引起他的魔气爆发。
“你怎么样?还难受么?”
无定大师看着一身红衣的她,站直了身体,抬手,虚虚地抚过她的青丝,眸光湛然若水:“贫僧无事,施主不用自责,这与你无关。”
谢南书抿了抿唇:“可如果没有我,你是不是就不会受这份痛苦?”
“可是,没有施主你,也会有别人。”无定大师轻声道,“比其旁人,贫僧更希望那个人是施主你。”
他修炼百年,一早便知自己会经历什么,情劫,避无可避,只是他很高兴,佛祖为他选的那人,是谢南书。
谢南书诧异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