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执起她的手，领着她踏入子归楼：“自贫僧懂事起，便知有今日。”
他也曾想过避开此劫，可是那一个月的无声陪伴却让他不知不觉地动了情，让他再也无法避开，尤其是昨夜，她语带哽咽地说担心自己，在他受心魔的煎熬时告诉他，一切都是她自愿的。
那时候他就再也无法狠心推开她，心底一片柔软，灵台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这既是一早便注定好的，那么何必再避，只要护得她周全便好。
子归楼中的狼藉已经被清理干净，一切又恢复正常。
谢南书在他对面坐下：“情劫……究竟要怎样才算你渡劫？”
无定大师微微摇头：“贫僧也不知，唯一可知的便是，这场劫，是对贫僧的磨炼。”
谢南书看着他，一时有些走神。
他们因这场情劫而识，那么最后也会因这场情劫而分别么？
婧嫒说过，无定是有名的得道高僧，是不可能因为儿女私情还俗的，他的心中有自己的大道。
但她所求，也不是一世的陪伴啊！
……
九个时辰前。
柬梦心中一早便有了个猜测，此刻经付茗醇一提，那些心湖深处蛰伏的念头又活了过来，沉浮之间隐隐指向同一个人。
如果真如南书所说的那般，那他们此行岂不是所有的行动都把控在那人的手中么？
柬梦当下有些心烦，她只是医者，江湖的这些纷扰还真真是让她措手不及，但御剑山庄绝不能对此事一无所知，回去只怕立马就要跟时樾商量，如何把“紫薇阁阁主曾与谢祖父是好友”的消息好好生生告诉大家。
她心知肚明，紫薇阁这笔账一天不完，御剑山庄就一天过不上安生日子，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付茗醇何等敏锐，一听见动静立即回头，恰好瞥见她眉心的一点愁绪。
他心中一动，正要再问，岂料这时，长风吹面而来，一颗豆大的雨点砸在顶心，带起几分凉意。
“下雨了。”付茗醇立即反应过来，轻轻在柬梦肩上一推，“咱们赶紧找地方避避。”
这场夏雨来得突然，两人为了绕远，刻意往偏僻小路上走，此处荒郊野外，四周全无遮蔽，哪有地方避雨？
电光在云层中若隐若现，树底也非栖身之所，付茗醇仗着轻功比柬梦好上那么一点，不断蹿上树冠，极目远眺，妄想在附近找个躲雨的地方。
他从前一贯是不怕淋雨的，柬梦见他如此，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她想了一想，扬声道：“人人都说付少侠的身法是御剑山庄的翘楚，我却不信——高下二字，总得比过才算数，不如咱们趁此机会比上一比，如何？”
话音未落，她提起一口真气，足尖一点，已从付茗醇身边疾掠而过。
付茗醇一愣，旋即回过神来，不由勾唇一笑。
他再不执着避雨，足底发劲，迎着黄豆大小的雨点往柬梦身后追去。
这场雨越下越小，却是淅淅沥沥，延绵不绝，饶是两人都身法轻盈，到药铺的时候也难免打湿了衣衫。
两人几乎同时落地，付茗醇像模像样地朝柬梦拱了拱手，说声“惭愧”，柬梦便也眉眼弯弯地回了句“承让”。
她随手抹了把脸上的雨珠，忙不迭把怀中的方子递给掌柜，回头才发觉付茗醇已将湿淋淋的外袍脱下，正在檐下拧水。
柬梦原想依样画葫芦，低头才发觉今天换的衣衫样式简单，统共就里外两件，穿脱实在不便，只得暗转内息，指望靠真气将衣服烘干些。
付茗醇拧干袍子，抬头便瞧见柬梦闭目运功，湿透的鬓发紧紧贴在颊边，透着两分少见的狼狈劲儿。
他晓得自己只怕也是这副尊容，不免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便将身上叠穿的外衫脱了下来，轻轻往她肩头一披。
柬梦有所察觉，睁开双眼，肩头的青衫被她这么一动，当即向下滑落。
她下意识伸手接住，看清之后不由一愣：“你……”
“我袍子里头花样多，淋湿一件还有一件，不妨碍。”付茗醇抱着双臂，神采飞扬，“你忘啦，前些日子在临安城，他们几个还笑我一套衣衫五六层，比你和婧嫒的裙子还累赘，只有阿复一人站我这头，说男人还是讲究些好。”
柬梦听他一说，登时想起他们在御剑山庄处理女子失踪一案的后续情况时，有一天日头烈，项诀只恨不得带头打赤膊。
其他人也直嚷着热，付茗醇却把一件里三层外三层的袍子穿得整整齐齐。
那时候双方互相瞧不顺眼，项诀等人一头，付茗醇和阿复一头，几个人莫衷一是，只有冯时樾不肯站队，和几个姑娘家一道袖手旁观。
这场争吵到了最后，终于以阿复一句“我母亲说姑娘家都喜欢讲究的男人”作结，项诀等人哑口无言，铩羽而归。
柬梦想到这里，不由笑了起来，然而眼见付茗醇一下子去了两件外衫，整个人都透着两分单薄，她仍觉不妥，正要说话，谁料一缕秋风穿堂而过，她着了寒气，又被凉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付茗醇见她一惊之下，赶忙捂住口鼻，露出来的脸颊微微发红，不免又是疼惜又是好笑。
他不由分说从她手里夺过外衫，严严实实罩在她肩头：“我说什么来着？一场秋雨一场寒，你是医者，更要谨慎才是。穿上罢，跟我客气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脱便真是见外了。
柬梦见他如此，索性将他的外衫又拢紧了些，落落大方道：“那便多谢付少侠啦。下回再有人说你衣衫累赘，我也站你这头。”
付茗醇大笑起来，见掌柜终于抓好了药，当即走近去接。
那掌柜一把年纪，见他二人举止亲厚，忍不住道：“外头的雨眼看要停，从咱们这儿回城可得路过好几条热闹的街道哩。公子和小姐不去逛逛？”
上街逛逛这事儿得分人。
跟有些人一道，那还不如在屋里躺着呢。
顾盼怒气冲冲地想。
她原以为穆时突然改了主意要进城，心里一定有别的考量，只等着入夜就要行动，这才吵着要跟来。
谁晓得他一路漫无目的，走哪算哪，居然真的是来闲逛的。
淮南城是方圆千里数得着的大镇，夜里倒也热闹，顾盼原本还不肯泄气，指望自己慧眼独具，在路上发现什么御剑山庄的线索。
绷着后背走了大半个时辰后她终于累了，目光渐渐被路边的小摊吸引了过去，没走多远就瞧中了一根发带。
她对女儿家的首饰素来没多大兴致，向来在马尾上绑条发带了事，如今见这路边的发带纯棉手织，上头的花样又都是摊主手绘，顾盼瞧着新鲜，不免停下了脚步。
阁主和慕蓝都远远走在前头，顾盼见左右无人，便想掏钱买两根玩玩，不料此番追着穆时出门，实在匆忙，竟把钱袋都忘在了包袱里。
眼见慕蓝发觉她没跟上，已经回头朝这边看了好几眼，顾盼觉得自己真是丢人丢到了家，也顾不得摊主追问，连忙扔下发带，几步追了上去。
她咳嗽一声，觉得自己该解释点什么，于是肃容道：“方才在摊上看到一个可疑的人，我怀疑是东方府上的探子，所以多瞧了几眼。”
“哦？”穆时远远听到这话，头也不回道，“瞧出什么来了？”
顾盼支吾道：“嗯……时间太短，还要进一步查探……”
“是吗？那可得好好查探。”穆时走在前头，忍不住嗤笑一声，“要是真有什么大发现，回去我让百里记你一功。”
他话中讥嘲之意实在太过分明，顾盼还没来得及回嘴，就听慕蓝道：“临行前阁主拨了银两，你这一份也在我这里。若有需要，随时找我拿便是。”
顾盼一呆，半晌才回过味来：好啊，合着不单少主，就连慕蓝的耳朵也这样灵光，人人都晓得她顾大小姐身无分文囊中羞涩，还拿查探对手当幌子？
她一下子恼羞成怒，气冲冲道：“有我的份我也不要！谁缺这点银子不成！”
她气得胸口起伏不定，连雨声都后知后觉，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头顶的雨点已经密集起来，阁主人在伞下，背影在稀疏的灯火中不甚明晰。
慕蓝也撑起一柄竹伞，犹豫了一下，回头朝她张望。
顾盼心里不是滋味，心说不愧是新上任的护法，连出门都记得随身要带两把伞，真是忠心耿耿！
她自觉一路上灰头土脸，没哪处压过慕蓝，哪肯跟她同处一柄伞下，当即强提一口真气，拔腿便往远处的屋檐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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