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安寺。
大殿中梵音缭绕,烛香萦鼻,寺里所有小沙弥都垂头而坐,轻声念诵着佛法,气氛一派的端重严肃。
后院满池荷花,池水粼粼,水底似有锦鲤嬉戏,撞开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红衣女子俯下身,将白皙的手指轻轻点入水中,又引起了另一番涟漪波动,惊得锦鲤在水中发出轻微的“啪”一声响,而后四处逃窜,引得水面越发的不安宁。
——殿内殿后,两个天地,两种不同的氛围。
谢南书见状,眼里浮现出细细密密的笑,手指微动,与慌不择路的锦鲤碰上,不出意外的又砸出一个水花。
烈日当空,谢南书的面庞浮上一抹红晕,她收回手,手背抵了抵额头,一抹清凉从手背上传递到额上,不由发出一声喟叹。
突然,头顶有阴影投下,抬头一看,发现是一柄油纸伞撑在自己上方,她歪了歪头,侧目看向身旁的白衣男人。
耳边的梵音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只余下几声木鱼声回响在大殿中。
“施主怎么不进去?”无定大师看着她脸上被晒出来的红晕,淡声问道。
谢南书挺直了腰,放下手:“进去不就听不见了么?”她的目光落在无定大师身上,暗含笑意。
无定大师哑然,沉默一瞬:“要进去么?”
谢南书颔首,双手负在身后,慢悠悠地与他并肩而行。
无定大师微微侧头看她,瞧见的是她略带笑意的唇角。
她跟在自己身边,青丝轻挽,红衣蹁跹,眉宇间未见半点昔日的锋芒,仿佛一下子就从腥风血雨的江湖走到了尘世之间。
可在他记忆里的她全然不是这个样子。
那个手持长鞭的姑娘从来劲装束发,浩气英风,眉梢的神情常比她手中的鞭子还要锋利——然而在他身边的她却是一副寻常儿女的样子,面上也是难得的惬意。
无定大师不知道这是因为在他身旁的缘故还是因为其他,但这双熟悉的眸子仍然亮若寒星,从未黯淡无光。
“怎么了?”察觉到他的视线,谢南书抬眸,对上他的双眼。
走到廊下,一股凉气扑面而来,无定大师合上油纸伞,摇摇头:“施主可是在担心冯施主他们?”
谢南书顿了顿,还是如实地道:“有一些,不过他们的伤都好了,而且也定好了计划,应当是没有多大的问题,倒是你……”她看向他的胸口,“你这几日魔气可有再复发?”
无定大师清冷的眸子微暖:“这两日没有再复发了。”
他直视自己的心意,坦然面对自己的心魔,这魔气自然也不会这么容易爆发。
甚至隐隐的,他仿佛摸到了一丝属于自己的道。
谢南书倒不知道无定大师还因祸得福,听得他无事,自己也松了口气。
无定大师看她这样子,唇边不由露了笑:“施主何必如此担忧,即便贫僧真的有什么,那也是贫僧自己的孽障,与施主无忧。”
谢南书闻言,不由一顿,神色慢慢地变得复杂晦涩。
她别开视线,轻轻道:“无定,有时候我真的看不懂你。”
他可以待她很好,好到甘愿为之生出心魔,也要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他自愿的,她不用有愧疚。
同时,他也可以待她无比疏远,无论是言语上还是行动上,他都明明白白的告诉她,他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没有可能。
因为他终是不可能为她还俗,因为他的道重于她——她只是他的情劫。
无定大师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哽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谢南书看着他为难的模样,还是不舍得,叹了口气,岔开话题:“我想下山看花灯,你能陪我一起么?”
无定大师如何不知她是在掠过上一个话题,为他解围,因此点了头。
谢南书得了他的答应,也知道他要先安排寺中的事情,很自觉地朝自己的厢房走去,给他留下足够的时间处理事情。
无定大师静静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眼里有光闪烁。
等无定大师处理完寺中的事后,方才发现天色已暗,华灯初上。
他走出大殿,就看到红衣女子站在竹林外,精致的面容一半隐藏在竹林投下的阴影中,一半被银色的月光照耀,越发显得她的容貌昳丽。
她在等他。
这是这一瞬他脑海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
如此肯定而坚定,仿佛不需要开口问她。
无定大师慢慢地走到她面前,眸光不再如以前那般清冷:“贫僧可以走了。”
谢南书笑了笑:“那走吧。”
她主动牵起他宽厚的大手,腹指不经意间擦过他腕上的佛珠,凉意袭来,但很快就被温热驱散。
无定大师垂眸,瞥了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没有挣脱。
他们就这么下了山,直到隐约听见人声,谢南书才松开了手。
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她有分寸,不会让人拿住什么把柄。
至少,她不能让他因为自己而沾上什么污点。
进入城中,便看见街道两侧的灯笼亮起,比月亮更耀眼的光蜿蜒着伸向远方,绵延不止。
满城都是点缀的灯火,亮如白昼。
笑语喧哗,人声更嚣。
无定大师很快就发现了不对,敛眸,淡淡问道:“今日可是什么重要的节日?”
谢南书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丝狡黠:“今儿是七夕。”
“……”无定大师噎了噎,大约是没想到谢南书竟然也会有这么一面,“施主……为何不告诉贫僧?”
“我若提前告诉你你还会陪我下山看花灯么?”谢南书轻哼一声。
不会!
无定大师非常肯定地在心中回答。
倘若晓得今日是七夕,他是绝对不会答应谢南书的。
“来都来了,你不许走!”谢南书抬了抬下巴,一副倔强的表情。
无定大师终是不忍她失望,长叹一声,说道:“贫僧不会走。”
谢南书瞅了瞅他脸上的神色,并无一丝不愿,不由抿唇偷笑。
……
在这个对女子而言也许是最盛大节日的乞巧节里,姑娘们无论贫富,梳妆妥当,纷纷走上街头。
乞得灵巧,又何尝不是在祈求一段圆满姻缘。
每位女子心中都有一个影子,那也许并不清晰,可一旦浮现,便如烈火燎原一发不可收,让她们愿意展现最好的自己。
世间有那么多美好的愿望,人们将之说给上天,并虔诚地祈祷。
哪怕是最简单寻常的灵巧机心,都当作上天的慷慨恩赐。
街上有人叫卖做好了的巧果,谢南书刚买了一串,转头就看见一双直勾勾的眼睛。
谢南书被吓了一跳,不由后退一步,无定大师及时伸手,扶住她腰身,抬眸,凉凉地瞥向少年:“你吓着她了。”
谢南松呆呆地看着无定大师的手搭在自家阿姐腰上,而阿姐脸上半点抗拒都没有,听闻无定大师的话,下意识地道:“阿姐,我错了!”
施景瞧着好兄弟这一副傻傻的样子,嘴角抽了抽,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兄弟?
他抬手朝对面两人拱了拱:“见过谢家姐姐,无定大师。”
无定大师微微颔首,趁旁人没有注意到这里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看得施景暗地里不由啧啧了两声。
谢南书反手把巧果套在白皙的腕上,对上自家弟弟呆呆的目光,斜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表情?”
“你……我还没吃过这东西呢。”谢南松差点就问出“你们是怎么回事了”这句话来,又突然想起现在是个什么场景,话头一拐,便说了一句白痴话。
果然,在场的三个人都诡异地看了他一眼,就连施景眼里都是“我认识你这么久,竟然都不知道你喜欢吃女人吃的巧果”,谢南松淡定地一一对上他们的眼神,实则在心里泪流面满。
天呐,他的嘴到底秃噜了什么?
谢南书扶额,只得再卖一串。
但身边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子这种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于是,接下来几人结伴而行,跟着人流前进。
其间施景有意无意中瞥到谢南松,看到他拿着一串巧果眼角都冒出泪花来了,但面上还要表现出一副我很喜欢的样子来,只能捂住眼,默默别过头,为他点了根蜡。
谁让你嘴欠的。
不知不觉便走到城南。
南城楼上挂满灯笼,比寻常人家的更为精巧。
几人登上城楼,有侍者为谢南书递上布包。
谢南松跳到侍者面前:“怎么没有我们的份?不能偏心啊。”
施景太阳穴都在跳,一把拉住谢南松,在他耳边低声道:“这是姑娘家们乞巧的,你要来干吗?亏你还是临安城中有名的纨绔公子呢,竟连这个都不知道么?”
“我又不是姑娘家,怎会知道?”谢南松嘀咕道,“还有,谁是纨绔公子了?”
施景:“……”这是重点么?
施景恨铁不成钢,觉得以好兄弟这个情商日后恐怕要单身一辈子了。
侍者倒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对谢南松行了礼,继续分发手中的布包。
布包是规则的长方形,小巧精致,中间以淡青缎带系住。
谢南书将布包打开,里面放着七孔针和五色线。
她拿着针线有点发愣,呆呆地问:“这是……什么呀?”
无定大师却在看清内容物的一刻就明白了:“穿针验巧。”
安静的月色下,里面的银针反着微光。
临风引线,对月穿针。
过者为得巧,失者为输巧;先完者为得巧,迟完者为输巧。
乞巧的传统风俗之一。
谢南书反复看了几遍,最后嘟囔着:“这种比试我真的一点都不想赢。”
你是根本赢不了。
谢南松和施景在心里说。
无定大师轻声安慰她:“尽力而为便好,不用这么在意输赢。”
对上谢南书投过来的灼灼目光,他顿了顿,声线都有些不稳:“……谢施主你会赢的。”
谢南松&施景:“……”这么自信的么?
谢南书眼中泛起一层笑意,城楼中心的灯火尤为明亮,在她眼底仿若开出一朵灿烂的鲜花:“你是怕我输了难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