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发浓厚,仰头向上不见星月,俯首向下则索性连五指也瞧不分明了。
刚下过雨,地面还有些潮。
淮南城的更夫打着呵欠,正要敲响手里的梆子,拖着他一贯粗噶的调子报一声“子时三更”,岂料这时,他突然感到耳后掠过两阵疾风,随即有两道黑影飞也似地飘过屋檐,一眨眼便连影儿都看不清了。
更夫吃了一惊,忍不住揉了揉他昏花的老眼,却只见久栖檐角的一片枯叶打着旋儿,慢悠悠地坠下地来。
除此之外,四周哪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他下意识拢紧了蓑衣,一时之间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
方才那黑影是昼伏夜出的老鸹,还是飞檐走壁的鬼怪?耳后刮过的风到底是一阵,还是两阵?
等他这一声梆子终于响起的时候,颤巍巍的余音几乎快要追不上那一双流星赶月般的人影了。
来时优哉游哉,去时却是疾步如飞,付茗醇踏着轻功一口气走了大半个时辰,体力稍觉不支,于是终于忍不住侧头望了一眼。
柬梦仍披着他那件不大厚实的青衫,额上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却也顾不得抬手拭去,脸上神情颇为凝重。
——从搁下那半碗没吃完的馄饨、付过银钱往回赶开始,她就一直是这么一副神情。
难得有这么一回,付茗醇竟然能在她脸上看到这般凝重的神色。
他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柬梦?”
见柬梦仍未回神,付茗醇忍不住摇了摇头,捏起嗓子叹气道:“唉!”
深夜赶路,长街上空无一人,他这一声长叹也就显得格外突兀。
柬梦终于被他惊动:“怎、怎么?”她侧过头去,微微蹙眉,“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你是好端端,我可不大好。”付茗醇摊了摊手,满脸苦恼之色,“这不,连自己错在哪里都不知道,惹得人家姑娘都不肯同我说话了。”
“唉,回去之后要是被其他人知道,我怕是又得被阿诀他们嘲笑了——这要换了你,你能不叹气么?”
柬梦岂能不知他言外之意,只得没奈何地横了他一眼:“哪里是我不肯?人家阿诀都发信号弹告急了,哪有闲工夫给咱们两个说话?赶路要紧。”
“赶路归赶路,说话归说话,又没多少冲突——你虽然轻功比不上我,但我记得你们神医一派的蜻蜓点水不是一贯以气息绵长著称么?”付茗醇笑道,“边走边说也不妨事,就算你真的跟不上我了,我也不会笑话你的。”
“你敢笑话试试!”柬梦闻言,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见,只是见他表情认真,不由苦笑道,“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啦,兜什么圈子。”
“别光听我说呀。”付茗醇见她这么快就平复了心绪,心下微微诧异。
他眼珠一转,继续拐着弯儿套她的话:“话说神医的医术天下第一,应当是见过不少的病人吧?今夜那人看了你半晌,难道是你曾经医治过的病人? ”
“唔,我也记不大清了。”柬梦蹙着眉想了想,确定自己记忆里真的没有见过那红袍男人,摇了摇头。
付茗醇也微微敛去了面上的几分嬉笑:“那人的目光让我觉得他好像是认识你的,只是,除了紫薇阁和东方府,这临安城中应当没有别的人识得我们才是,难不成……”那人是紫薇阁的人?
手指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柬梦久久未语。
“你在想什么?”付茗醇半天没听到她说话,侧眸看她。
“方才这一路我都在想,咱们的计划周密,每一环都有后招,理应没什么纰漏,阿诀这枚告急的信号弹会是什么情况?”
柬梦认真道:“咱们这一路走来,没有人跟踪,也没有人试图从咱们这儿打听什么,更没有打算派人来拖延时间。无论是留下吃馄饨也好,上台赢泥人也罢,都是咱们两个临时起意的事,时间已是离咱们说好的过去了一大半了,而此刻才有消息传来。难不成他们当真对自己如此有自信?”
付茗醇凝神细听,谁料她的语气却比自己还要一本正经,仿佛真的思考了一路般。
付茗醇哭笑不得,也忍不住横她一眼:“那我这回可比你聪明。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不是他们对自己有自信。”
见柬梦转脸看他,面露疑惑,付茗醇微微冷笑:“倘若那当真对自己有自信,早在咱们从万金湖回来的路上就派人拦截我们了,何苦又要等到现在?”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瞪了柬梦一眼:“可别说你这一路真在想阿诀的信号弹。得了吧,他东方府里有哪个人能预知咱们今晚的行动?
柬梦脑子灵光一闪,脚步微顿:“我好像知道那人是谁了。”
付茗醇疑惑地偏头。
“南书曾经给我画过那妖狐守着的女子的画像,如今这么细细想来,她长得倒是与刚刚那人有几分相似。”
付茗醇脑子灵活,很快就想通了一切,神色微凝。
“当时,南书也与我私下说过,那女子给她一种熟悉感,但是她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柬梦不再隐瞒,“我记得,紫薇阁的阁主,好似和谢祖父认识。”
“这么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付茗醇冷冷道,“怪不得紫薇阁会突然对东方府下手,原来是紫薇阁主想救女儿。紫薇阁瞒得这样严实,先前竟连一丝风声也没透出来,要不是咱们今夜看见了他,想到了这上面去,只怕就要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柬梦倒是有些唏嘘:“可不管那盒子是否有起死回生的能力,阿初的尸身已毁,任是再厉害的法子,也无法回天了吧。”
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他之前一直盯着我们,想来是听见了我们的对话……我们毁了他复活女儿的希望,今夜只怕要有一场厮杀了。”
“不过,要来便来吧,我们应战便是了。”
她说得冷静又坦然,并无什么多余的情绪,付茗醇心里轻轻一震,偏过头去:“说来,这世上当真有起死回生之法么?”
柬梦面不改色,像是早料到他有此一问:“当然没有——即便是无定大师那般厉害的人,也无法改变生死,否则他那时就应该出手救了那姑娘了。”
她顿了顿,眼底有几分惶恐:“我也曾在先辈的手札中看过一些记录,生死乃天定,若是冒然更改,会导致人间大乱的。”
付茗醇见她脸色不大好,连忙宽慰地拍了拍她肩:“别想太多,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天,这种救世主的责任也轮不到我们。”
他心底其实想说的是“如果人间真的大乱,第一个站出来的也肯定是无定大师”,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这才没说。
付茗醇心里微微觉得不大对头,总觉得柬梦还知道些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却也明白她不想多谈,于是放弃了追根究底的念头,耸肩道:“好啦,咱们赶快回去吧。”
柬梦垂下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本泛着黄色的手札上最后的一句话:老夫愧矣,本想劝说临渊放下如此念头,却不料一时心软,做了许多危害这天下的事,望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要危及吾等后辈子孙,老夫愿承担所有惩罚。
她心底轻声一叹,心说老祖宗,柬家的未来到底如何,还未可知,只是想来也不远了。
她心情虽然复杂,胸中却无多少杂念,于是嫣然道:“说的也是,到底轮不到咱们,怕什么?”
所幸此时转过街角,头顶恰有微光,正巧照见她一双明眸。
付茗醇见她笑意澄澈,神情里透着一点儿极轻盈的骄傲,忍不住也微笑起来:“倒也是。”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不过,如若真有那么一天,也不知南书会如何?”
“还能如何,以她的性子,只怕是要跟着的。”柬梦耳尖,听清了他的念叨,虽也不愿将来南书这般辛苦,却陡然想起另一桩事来,不由狡黠道,“对了,刚刚那青衣小姑娘的眼睛都快黏在你身上了——莫不是现在这般年纪还会多了一桩风流债罢?”
付茗醇没料到自己竟会被她揶揄,登时变色,虎着脸道:“我现在也不老!”
柬梦一愣,随即“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付茗醇听清她的笑声,觉得自己这般反应倒像真被戳中了痛处一般,登时哭笑不得,摇了摇头:“你越发的促狭了。”
柬梦轻哼了一声,忍不住继续揶揄:“谁促狭了——有个红颜知己不好么?日后红袖添香的,岂不美哉!”
她话到一半便忍不住笑了起来,付茗醇见她说得这样起劲,只恨得牙根直痒痒,正要趁着进门之前再驳她两句,谁料这时,柬梦身形突然一滞,一下子落后两步,整个人微微一晃。
付茗醇一路上仗着内息醇厚、轻功了得,不论如何说话,都始终没影响足下动作,如今东方府已经近在眼前,柬梦却如此反应,付茗醇不由惊道:“怎么?岔气了?”
他赶忙伸手,扶她在地面上站稳。
柬梦摆了摆手:“没事。”大约就是太过得意了些,一不小心岔气了。
付茗醇这才放下心来,便在这时,却见前方传来一阵喧闹,依稀有人在高声下令:“把门口的巷子都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二人对视一眼,听出这是东方俦的声音,当下再顾不得其他,纵身往府门跃去。
其时东方府外灯火通明,往城东去却是一路乌灯黑火。
盛夏夜里遍地露珠,尚未彻底枯黄的草尖上凝了一串又一串亮晶晶的珠子,迫不及待想要沾湿路人的裙摆——然而今天夜里这三位过路人神色各异,步履匆匆,似乎无人有暇伸手提一提自己的衣裳。
慕蓝拽着顾盼一路远远的跟在付茗醇与柬梦二人身后。
今晚的事来得太意外,让人毫无防备。
慕蓝从未有哪一回觉得自己脑子转得这样慢,生怕一句话没摸透这位阁主的意思,便要坏了大事。
当时紧张太过,直到这一路慕蓝才想明白:阁主要大开杀戒了!
只可惜她到现在都还没想明白阁主为何会突然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唯一清楚的是,不管此夜的东方府中有何人,都要血流成河了。
想到此处,她愈发觉得阁主这先前的折腾实在毫无道理,不由苦笑起来。
她向前望了一眼,见那两位已拐过转弯角,连忙快速地跟上去,然而身后的顾盼仍在却失魂落魄的,腰间那根红艳艳的腰带在她指间不自觉缠了一圈又一圈。
慕蓝摇了摇头,心说同行总共就三人,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副样子?
没等慕蓝将今晚发生的事彻底理顺,大路尽头突然传来一阵异响。
慕蓝一震,猛然回神,抬头便见路旁那棵梧桐树上有道黑影一闪而过,极是敏捷。
慕蓝吃了一惊,也再顾不上顾盼了,匆匆道了声“在此等我”便起身掠去。
……
还没靠近府门,兵戈之气便已迎面扑来。
付茗醇眼尖,一眼望见领头的东方俦全副武装,将一柄一人来高的长戟横在身前,刃尖上犹有血珠滴滴答答往下坠落。
付茗醇与柬梦二人情不自禁对视一眼。
付茗醇瞥见柬梦神情,不过须臾便明白过来,于是冲她点点头,扬手便接过了她悄悄抛来的两颗糖豆。
他没等接稳便即转手,只听风声微动,糖豆“嗖嗖”两声,疾往东方俦左右两方掷去。
与此同时,柬梦身轻如燕,足尖轻轻在围墙上一点,悄无声息地翻上了墙头。
那东方俦闻声抬头,却只看到两团黑影一左一右,挟风而来,哪里辨得出是什么东西?
他情急之下纵身而起,长戟打横,左右一挥,付茗醇只觉得眼前陡然一亮,雪似的锋刃便已将两颗糖豆齐齐劈作两半。
东方俦看清地上一分为二的四瓣糖豆,面色一沉,扬手示意,领着门人疾往这头包抄而来。
一时间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付茗醇却是好整以暇,不慌不忙地任由数根长矛架在自己肩头,甚至还得空把他腰间那柄赋闲的折扇又提溜了出来:“三公子好大的阵仗,也不知是要追谁?”
东方俦不意来人是他,大感意外:“付少侠,怎么是你?”
“喏,这不是和柬梦神医一块儿出来买药么。”付茗醇举了举手里的药包,凝神朝他身后看去,“府里这是怎么回事?大半夜的灯火通明,惊得我们神医都上墙头查探情况去啦。”
柬梦站在高处,将东方俦的临敌两招全都看在眼里,此时听见付茗醇提她,也便足尖一点,跃下地来。
她轻飘飘落在付茗醇身侧,朝这位东方家的三公子颔首示意。
东方俦未曾与她正脸照过面,此时微微一怔,这才点了点头,沉声道:“几位少侠疗伤时出了岔子,项少侠在药庐里弄出好大的动静,二哥原本立即就要赶去,偏偏紫薇阁贼人挑在这个关口夜袭敝府,我一时不察,没能截住他们,这才领人追了出来。”
他话里话外,显然对紫薇阁的来意和去向挂心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