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还暴躁的少年在自家阿姐去世后,快速地成长起来,变得冷静成熟,撑起了整个谢家,好似在明安寺中吵吵嚷嚷的时光还是昨日,如今就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无定大师有时会指点谢南松几句,有时会独自一人从林中慢慢地走过,而每到这时,他总会下意识回头,以为会有人柔柔地叫他:“无定!”
可每一次回头,身后都空荡荡的,不见那抹红影。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秋!
又是一年七夕,无定大师身穿红色袈裟,缓缓行走于人群中,他手上提着一盏莲花灯,站在护城河边上,与众人一同仰头看着城中亮起的万盏花灯。
谢施主,临安城中,万盏花灯又重新亮了起来,可贫僧却已经取不到你亲手点亮的那盏花灯了。
即便是重新被点亮,可于无定大师而言,这临安城中的万灯早已俱灭,抬头望去,只剩遗迹。
然而,时间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悲伤难过而停留,日子如水般无波无澜地逝去,不知过了有多久,四季轮回了无数个来回,谢南松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沉着稳健的中年人,无定大师依旧还是那副模样,冷清的明安寺终于迎来了两位客人。
一身白衣的临渊携着青衣的浮生踏入这寂寥的明安寺,一眼就看到了魔气缭绕的无定大师,眉间微拢:“你这是修佛还是修魔?”
如果说这人入了魔,偏偏他身上佛光湛然,心性也没被魔气侵蚀,可倘若说他没入魔,那他这一身的魔气又是从何而来?
更让临渊诧异的是,以慈悲为怀的无定大师竟然手染鲜血。
无定大师眼也没睁,只是淡淡道:“成佛没资格,因为贫僧早已没了善,入魔也不够格,只因贫僧还留一丝仁心,所以留在人间受挫跎。”
而他的善和恶都是为了那个姑娘,鲜血也是在她逝去的那个夜里所染。
“这便是你所求?”临渊问。
无定大师睁开眼,回眸看他:“贫僧修炼百年,从未想过什么才是贫僧所求,以为佛祖的意志即为贫僧的意志,所以悲悯世人,普渡众生,可到头来,贫僧才发现,贫僧所求,不过是悲悯一人而已。”
临渊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佛祖的案前,眸子微敛:“那么,你此刻所做,便是你所愿么?”
无定大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忽然笑了:“是!”
这么多年了,从分离的那一刻起,每一天都像被人刻意拉长,长到让人无法忍受。
他曾经想如此隐于明安寺中一生,然而往事如刀,思念化为毒药,蚀骨焚心。
他终于按捺不住,只想能看一眼也好,却不知只一眼就能让他坠入深渊。
于是换走了她的骨灰,放于佛祖案前,日日夜夜以香火梵音供奉,为她化去身上的杀孽。
“无定,你潜心修佛百年余载,今日要毁掉所有功德,值得吗?”
“贫僧曾经念佛是为了成佛,现如今念佛,只为求一个心安,护一人平安!”
“贫僧念佛百年,如今甘愿接下谢施主的全部因果,虽死不悔!只求我佛护她下一世平安无恙,贫僧愿以命抵命!”
临渊轻轻一叹:“那你求我是为何?”
“贫僧自知时日无多,待贫僧圆寂后,还请施主护住她的骨灰,让她继续接受佛光的洗涤,以洗去身上的孽债,干干净净地入轮回。”无定大师轻声道。
“无定,你生了心魔,有了执念。”临渊摇摇头,“若你断……”
无定大师打断他:“可若断得了,那便不是执念了。”他的视线滑过一旁的浮生,唇边露了浅浅的笑,“当年,贫僧不能理解施主的选择,如今,才算是真正理解了。”
临渊所有的话都再说不出口,只是微微颔首:“我答应你。”
无定大师微笑:“贫僧圆寂后,应当会有舍利子留下,那便是贫僧给施主的代价。”
“一念而从善,一念而从恶,一念而成佛,一念而成魔;一念之间,一线之隔,善与恶,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望施主好自为之。”无定大师说完,便离开去了林间。
每每走于林间,往事的片段就会闪过脑海,最终定格在电闪雷鸣,狂风大雨,以及她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和轻柔的触碰。
伴生的心痛在胸口滋生蔓延,一路纠缠至今,到头来却如饮下黄莲,尽是苦水。
而那个永远会伴于他左右的红色身影,却被深深地掩在那个雨天里,久久不能忘记。
“贫僧也有过后悔,悔那时为什么不牵住你。”他看了这竹林许久,缓缓道,“你可有怨过贫僧?”
她的拥抱,亲吻,和温声细语,仿佛都还在昨天。
临渊远远地看着那个落寞的背影,牵着浮生离去。
想必,他此时不需要他们的安慰,只想一个人独处。
“公子,那位大师,就是你这次来人间的原因么?”浮生小声地问。
“是,他写信给我,需要我帮他一个忙。”临渊淡声道。
浮生虽然不知道无定大师发生了什么,但他身上的那股悲伤却让人感到心酸:“公子不知道他要公子帮什么忙么?”
临渊好笑地敲了敲她的额头:“无定和旁人不同,他身上有佛光护体,即便是我,也算不到他的命数。”
“不过,见到他之后,我也大概能猜到几分——这位佛家高僧,栽在了情劫上……”他话音顿了顿,手指动了动,眼中露出了几分惊讶,“看来,这也不仅仅只是一场情劫,然而他已经渡不过去了。”
临渊说这话时,眸底深处有几分寒意,看向了佛殿中的佛祖,“你是故意的,还是只为了考验他?”
可惜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能让这位大师倾心的,想来是一位很好的姑娘吧。”浮生说道,语气中的可惜不加掩饰。
临渊不语。
他们在明安寺待了十日,这十日无定大师一如既往地在佛殿中念诵佛经。
最后一日刚至午时,就见本是明媚晴朗的天空忽然变得昏暗起来,空中雷声大作,电闪雷鸣,直直劈在佛殿中。
佛殿中,只有无定大师一人,其余的小沙弥都被他赶去了后院禅房。
“轰!”
如婴儿手臂粗的闪电劈在大殿的地板上,无定大师稳如泰山,安然自若。
又是一道闪电劈了下来,这一次直接落在了无定大师身前,可后者仍旧不为之所动。
“天道这是什么意思?”浮生和临渊站在大殿外,一层淡淡的白光围绕在他们身上,看着这闪电一道又一道地落在无定大师身边,浮生不解地问。
“是警告,也是给他机会。”临渊语气冷然。
只要无定大师迷途知返,现在就把谢南书的骨灰从佛祖的案前取出来,那么一切都不追究,他还是那个受人敬仰的大师。
可如果无定大师执迷不悟,那么下一道闪电就会劈在他身上,让他灰飞烟灭。
然而临渊知道,无定大师的选择,永远都不会是前者。
无定大师一身红色的袈裟,双目轻阖,嘴中不停地念着佛经。
迷途知返?
什么是迷途知返?
他为了这众生,慈悲为怀,可佛却没有慈悲他心上的姑娘。
他慈悲众生,怜惜她一人,难道这也不允许么?
“阿弥陀佛!”无定大师睁眼,柔情地望着那放了她的地方,“贫僧要走了。那一年,你问贫僧,念佛是为了什么,其实贫僧想告诉你,贫僧念佛只是为了护你一生平安,一世安宁!”
众生是她,天下人也是她,因此他只为她一人。
这是他曾无法说出口的私念。
说罢,闪电直直地劈在了他身上,穿着红色袈裟的和尚唇边含笑,而后一点点消散,灰飞烟灭,不留一点痕迹。
那一年,满山的青竹,她一身红衣从中走出,眼神清冷又平静。
他多希望,能牵住她眼含希冀伸过来的手,坚定地告诉她:我在!
……
雷电过后,蒲苇上是三颗散发着白光的玉珠子,临渊走过去,拾起来,入手如玉石般温润光滑。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乌云渐渐散去,露出了阳光,仿佛此前的电闪雷鸣只是人们的错觉。
“这是……”浮生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临渊手中的舍利子。
临渊笑道:“是无定尸骨化成的舍利子,只是这家伙的如意算盘只怕是要落空了。”
他一招手,那被无定大师放在暗格中的檀木盒子瞬间就飞了出来,落在他掌心上。
“佛祖座下四弟子,须菩提,这是菩提心吧。怨不得你会有此一劫。”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缓缓浮现,他一身红色袈裟,眉间一点朱砂,周身金缭绕着浓郁的佛光——正是无定大师!
“恭喜你!”临渊看着他,淡然道。
“阿弥陀佛!”无定大师,或者说是须菩提,他微微颔首,神情无悲无喜,就像是被奉于人间寺庙中的佛像,只有在看向临渊手中的檀木盒子时才会露出一丝柔情。
临渊见状,抬手将盒子轻飘飘地拍向他:“她本就是你的心,所以你才有这一劫。”
须菩提点头:“多谢!”
“这个,还你。”临渊将舍利子抛向他,然而三颗舍利子却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然后又徐徐落回临渊的手中:“这是贫僧送予施主的。”
“你要知道,这三颗舍利子对你有多重要,没了它,你的修为只怕……”临渊蹙眉。
须菩提笑着摇头:“贫僧已经得了贫僧最重要的东西了,这三颗舍利子于贫僧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但于你,却是无比重要。”
他的目光隐晦地打量了浮生一眼,随后又很快收回来。
临渊这才不客气地收下。
须菩提亲昵地抚摸着檀木盒子上的纹路,念了句佛号:“贫僧该走了,就此告辞。”
临渊看着他的身影淡去,牵着浮生离开了此处。
“原来,他还真是佛啊!”浮生到此刻才反应过来。
“嗯!”临渊淡言,“我也是十日前才有所猜测,他和那位姑娘的感情来得太过突然,可如果,那姑娘本身就是他的心呢?”
谢南书是他的菩提心所化,所以他和她之间本就有纠葛,这一场劫,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一死一生。
“他也算是求仁得仁了。”临渊长叹道。
……
须菩提缓缓往西方天边而去,他一手竖在身前,一手慢慢捂在自己胸口处。
谢施主,从这一刻起,贫僧与你同在,永不分离。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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