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奇安静,直到被含情凝睇望了这么一眼,这才张嘴,却不是同许氏说话,反而痛心疾首地向着东方俦:“三弟呀,你在外人跟前满嘴胡言乱语,也不瞧瞧自己做了多少糊涂事?”
东方俦腮帮子轻轻动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来:“二哥做的糊涂事就少了?这时候来端兄长架子,早干什么去了?”
他说到这里,远方传来几声沉闷的梆子响,伴随着更夫拖长了调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三更天了。”东方俦喃喃,下意识往不远处的院落瞥了一眼。
他又望了东方侯夫妇一眼,这才看向冯时樾,声音放低下去,“我晓得诸位都想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只是这么大的动静,会把勉儿吵醒了。让他好甚休息,来龙去脉我们进屋说,好不好?”
他对兄嫂乃至亲娘都颇有微词,如今却言辞恳切,像是唯独对这侄儿关怀备至,诸人心里都不禁闪过一丝异样。
项诀见他如此,脱口便道:“莫非勉儿是你儿子?”
他这话问得无礼之极,但御剑山庄的其他人都动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不便宣之于口,唯他心无城府,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反倒将大伙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
几个当事人反应却激烈极了——东方俦满脸通红,嘴里不住口地叫骂,要不是忌惮冯时樾等人,只怕就要跟项诀拼个你死我活。
许氏含在眼眶许久的泪水终于潸然而落,脸色由红转青,喃喃念着“我受辱不要紧,勉儿清白怎能容你们诬蔑”。
东方侯反而是最平静的一个,他怔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只道:“别哭了,也别骂了。”
许氏离他近些,见他神情格外郑重,下意识止了哭泣,东方俦却没听清这个二哥的话,兀自叫骂不休。
东方侯脸色微微一沉,提高了嗓门道:“别骂了!用不着这么急着在外人跟前撇干系,你二哥还没死呢!”
他转脸看向御剑山庄等人,难得直起后背,像是软绵绵的身子里终于多了两根骨头:“瞧在勉儿的份上,咱们进去说吧。大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不干他一个孩子的事。”
谢南书听到这里,想起衔碧潭的阴暗山洞之中,东方勉满脸泥污,好容易才鼓足勇气跃入她怀中的样子,心头蓦地一软,看向冯时樾。
冯时樾会意,点头道:“进去便进去。”
阿复押着三人进了屋门,冯时樾说声得罪,在三人肩上各自一点,这才道:“三公子,请吧。”
东方俦抹了把脸:“诸位想要问什么?”
“贵府家务事原与我们无关。您二位是兄友弟恭还是兄弟阋墙,您嫂嫂是忠贞不二还是水性杨花,同我们都没什么干系。”顾婧嫒接话道,“只是,救援信是你们写的,我们救回了人质,却弄丢了匣子,实在无颜向老夫人交代,二来,匣中到底装了什么,贵府的内线究竟是谁,何以紫薇阁非要得到不可,此事关乎江湖安危,我们不得不插手。”
东方俦似被说服,轻轻叹了口气:“若说内线……”
他话没说完,便听许氏幽幽道:“若真要论内线,奴家只是找到了钥匙,将钥匙递给紫薇阁的可不是奴家。”
她看也不看东方俦一眼,目光便同淮南城夜间常与灯火相拥的蒙蒙细雨一般温柔。
她一一扫过在座诸人,最后才凝睇冯时樾,温声道:“长幼有序,男女有别,诸位少侠不能只听小叔一面之词吧?妾身自问口齿清晰,愿与小叔当堂对质,所说如有半句虚言,小叔大可当场揭穿,无须给妾身留半点颜面。”
她此举无非是想先发制人,挑自己有利的话先说,冯时樾蹙眉,正要摇头,却听顾婧嫒极快地看了他一眼,朝他点了点头。
冯时樾心中疑惑,嘴上却道:“好,那便从头说起。两位东方公子意下如何?”
东方侯率先点头,东方俦愤恨地望了许氏一眼,终于还是没有出声反对。
谢南书见状,想了一想,问:“你同三公子是什么时候开始私下联络的?”
“不是从头开始么?这可不是头。”许氏自顾自地微笑起来,“谢姑娘尚且待字闺中,自然难以知晓——对每一个嫁作人妇的女子来说,成亲这一桩事有多要紧。”
谢南书蹙眉道:“那么,新婚那日才是头?”
她出言向来一针见血,难得如此不得要领,许氏嘴角嘲讽地一勾,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谢南书被这样的眼神瞧得极不自在,不由将脸一沉:“许夫人有话直说便是。”
“妾身只是想,以姑娘这般人物,就算年岁尚轻,也断不该对风月事如此生疏才对。一时失礼,姑娘莫怪。”
许氏欠了欠身,将眼底的情绪掩去:“坊间传闻里,新婚往往是佳话的尾声,但实际上,江湖闻名的佳偶们婚后生活最终如何,是恩爱两不疑还是恩情中道绝,外人谁也不知,谁也不晓。”
“对大多数女人来讲,婚姻既不是起始,也不是结局,它是一个女人第二次新生。投胎这事谁也做不得主,所以成亲归根结底,便是老天爷给每一个女人的第二次机会。谁能两眼一闭,随手就把这等再生为人的机会扔掉呢?”
柬梦听到这里,胸中不屑,忍不住撇嘴道:“所以,你是怎么挑中覃水派,又是怎么挑中二公子的?”
“许家虽不算名门高户,在淮南一带却也不是没名没姓的人家。妾身未出阁前,在城中略有薄名,及笄之后,登门说亲的媒人倒也不曾断过。”
许氏说到这里,难免流露出一丝自矜之意,“咱们江湖儿女,不比闺门小姐只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妾身自小也还有些主见,是以爹娘开明,许我自己相看夫君。”
“覃水派掌家的老夫人同家父是故交,妾身未出阁前有幸来过府上几回,见老夫人和蔼可亲,郎君又一表人才,加上家父也有意结亲,是以在诸多来提亲的公子中择了年岁相当的二公子。”她倒也不掩饰,干脆道。
“自嫁入府上以来,夫君疼爱,孩儿乖巧,老夫人也颇多眷顾,许妾身跟在身边理事,将来好辅佐夫君管家。妾身进府十年有余,一直安守本分,既无僭越之心,也无逾矩之行,只有感激上苍厚爱、也庆幸自己眼光的份,有什么理由勾结外人?”
许氏说到这里,直起身子,理了理散乱的发髻,整个人无端透出一股倨傲之色:“妾身夫君是老夫人择定的接班人,儿子是东方家孙辈的独苗,妾身自己又是东方氏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正室嫡妻,是当今覃水派最正统的一脉,哪怕当真心比天高,也断没有理由反助外人。”
她凛然说罢,看也不看东方俦,反倒转脸看向冯时樾等人。
“那么,钥匙是许夫人在什么时候、又在哪里找到的?”冯时樾沉声问道。
许氏口齿清晰,应答如流:“便是五天前的夜里,从当初找到铁匣的玉枕里发现的。夫君和小叔都不方便贴身照顾老夫人,老夫人病后起居一直是妾身照管。当时妾身端水给老夫人擦身,无意中发现玉枕中还有第二个凹槽,这才找到了钥匙。”
“巧舌如簧,一派胡言!你也配提我娘!”东方俦怒发冲冠,奈何口齿远不如许氏伶俐,除了这两句空洞的指责之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许氏见状,正要一锤定音,岂料这时,有破风声传来,众人神色一凛,也顾不上这一团乱的官司了,赶忙四处寻地方躲避。
谢南书一甩鞭子,缠住屋中的桌子脚,将之丢在顾婧嫒面前。
“咻咻咻!”
箭雨没入桌面,箭尾还在蹭蹭蹭作响。
“南书,时樾他们中了软筋散,若是长久被困在这里,只怕……”柬梦在她身边大声道。
谢南书扭头,看了一眼混乱的局面,当机立断:“我掩护你们出去,阿景和南松为你们断后。”
冯时樾也听见了她们的对话,也知道他们此刻留下来不过是给谢南书拖后腿,也不推辞,点点头,然后朝众人打了个手势。
谢南书足尖一点,掠出门去。
房门在瞬间打开又合上,谢南书站在门口,目光直直地落在黑衣人之后的红袍男人身上,迟疑道:“我可是见过你?”
箭雨在她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停止了,穆时抬手,做了手势,黑衣人退开,让出一条路来。
“我名讳穆时。”穆时走到黑衣人前面,声音微沉。
幼时的记忆被他这一声唤起,谢南书倒吸一口凉气:“穆时……穆叔叔?怎么会……”
“你还记得阿初么?”穆时平静无波地问。
谢南书愣了愣,“你……”她很快冷静下来,“原来如此,你是要为阿初报仇么?”
穆时拔出腰间的长剑,眉宇间布满了煞气:“我的阿初还那么小,你们怎么下得去手?”
“可她已经死了。”谢南书冷声道,“即便淳晏真的有法子能救她,你能保证活过来的她还是阿初么?”
话音一落,穆时脸上戾气更重,手中长剑一挥,一道凌厉的剑气从天而降。
只见一道红影恍若惊鸿,手中长鞭红光闪烁,冲天而起,斜斜地缠住那道剑气。
谢南书美眸微眯,丹田中真气运转,竟一时逼住了那剑气。
剑气被打散,谢南书不由闷哼一声,生生咽下到喉咙的血,脚下狠狠一跺,冲向了穆时。
她此刻要做的,就是为冯时樾他们争取时间。
穆时长剑一振,眉峰挑起,眼底带上了三分凌厉。
手中剑芒一亮,剑气吞吐,如飞瀑般华丽铺开的剑势,只一眨眼,剑影便席卷了她所能看见的天和地,黑色的剑芒中闪烁着雪亮的锋刃,每一次的闪烁都如流星般灿烂,但在她的眼里却只如冰雪削成一般,寒冷而致命。
柔软的鞭子瞬间变得坚固如铁,在空中挥动着,身子后撤,险险地避开剑芒。
饶是如此,也有躲闪不及的,划破了她的脸和胳膊、大腿。
鲜血染红了红衫,透露着一股诡异的红,谢南书嘴角溢出一丝血渍,握着鞭子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
“阁主,我们在后门截到冯时樾一行人。”慕蓝突然出现一旁,恭声道。
穆时眸子一眯,充满了杀意的眼神落在狼狈的谢南书身上,嘴角上挑:“哦?调虎离山?”
他表情倏然一凛,语气变得十分危险:“本来我还打算看在你祖父的份上,留你一命的,现在看来,似乎用不着了……传我命,御剑山庄的人,杀无赦!”
“是!”慕蓝领了命,便快速地离去了。
谢南书心头一沉,咬着牙欺身而上。
穆时挑眉,拔身而起,弥漫的剑气忽地收了回去,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右手一震,却是一招简单至极的竖劈,凌厉的剑风扑面生疼,朝谢南书头顶落去。
谢南书仰起头看得分明,眯了眯眼,绝然不肯闪避,微退了一步,扎稳脚步,一道红色的鞭子便迎着剑气顶上——
没有任何的声响,只见锋锐无比的剑气定在谢南书头顶三尺的虚空,后者的双脚入地几分,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定格,只有剑气真气四溢,鼓起了二人的衣衫。
“姐姐……”院子中,忽然有个惊惧的声音响起。
谢南书分神看去,却发现是东方勉,大脑不由嗡嗡作响。
“勉儿,快走!”谢南书喝道。
然而下一刻,突然迸出一点寒芒,朝东方勉激射而去,几乎要将夜晚的黑色都破开。
那是一柄厚重且漆黑的长剑——是穆时将手中的剑投掷而出。
谢南书下意识反手一掌朝穆时拍去,不意外地被对方浑厚的内力反震出去。
可这一切都在谢南书的算计之中,她的身体如箭矢般快速地倒射而出,眨眼间便超过了那柄长剑,出现在东方勉身前。
“噗!”
长剑刺破肉体,带出温热的液体,尽数喷洒在东方勉脸上。
“姐、姐姐……”东方勉呆呆地叫她。
谢南书忍不住吐了口血,勉强抬手扶住他肩膀:“勉儿……走。”
真气汇聚于手心上,用尽最后的力量把他送出此处,她的身子便软绵绵地倒下,鲜红的液体从她身下流出,染红了她的青丝,也染红了手上的佛珠。
明亮的眸子变得暗淡无光,缓缓阖上,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溅入血中,不带起任何的涟漪。
“无定……”
明安寺。
佛殿中,默默念诵着佛经的无定大师心头忽的一悸,手中的佛珠顿时散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抬头,看着佛祖。
佛祖依旧安安静静地立于殿上,慈悲又怜悯地俯视着众生。
他垂目,阖上隐约有水光的眸子。
“啪嗒!”
泪水砸在地上,又被滚过来的佛珠盖住。
寂夜里,长风呼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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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诀:“莫非勉儿是你儿子?”
东方俦:“我*#&@$%*$……”
以上省略一万字脏话。
御剑山庄诸人:不愧是阿诀,说出了我们不好意思说的话。
项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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