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仪这时终于开口道:“还是小瞧了你。在剑之一道上,我已没什么可同你讲的了。”
他声调不高,就如剑意一般清楚利落,带着一阵奇异的节律,使得双方原本相持的剑势,也在一呼一吸间微微扰动。
谢真觑到空隙,正要一剑破去,却发觉如此必将使得对方将发未发的剑光自上而下坠入流火池中,这显然也在星仪的意料之中。
时机稍纵即逝,既错过了将他挑出池外的良机,谢真便不再冒进,海山锋芒陡转圆融,与星仪手中的金砂剑一触即分,两人身影各自后掠,分立于流火池岸边,遥遥相对。
两人交手只在少顷之间,不够一盏新茶从滚热转为微温。但这由极烈到极静的态势,其间的凶险却未曾减少。
相隔数百年依旧摇荡不安的灵气在空中缭绕,相隔一池流火望去,对面的身影也似隔着火焰延烧的轻烟,有些看不分明。谢真心中战意昂然,他深知双方刚才都不是生死相搏,他固然不敢贸然把对方一剑捅进池子里,星仪出手间也仿佛暗含考较之意,好像就是想观赏一番他的剑法。
倘若不是在这情势下,谢真决不会令他还有这般余裕。
然而他也得承认,星仪在剑上修为之精深,领悟之高妙,都是他生平仅见。此时此刻,他竟也有了自重生以来旁人看待他的心情:这等剑法,无论是仙门还是妖族中,都不应是籍籍无名之辈……
在霜天之乱前夜,他以临琅星仪之名在那风云激荡的时代留下一笔时,这卓绝剑法并没有留在记载之中,仙门也对这个“星仪”所知不多。
及至此时,谢真更加好奇,正如他在翟歆的记忆中所见,星仪那用以掩饰自己的幻象背后,其本来面目究竟是什么?
想到这里,他索性顺着星仪的话头反问道:“那么你的剑法,又师承何派?”
他本就是那么一问,没指望对方会老老实实回答他。谁料星仪竟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一样,失笑出声。
谢真:“有什么好笑?”
“我笑你修为不错,心思却仍迂腐。”星仪悠然道,“你明知剑法一道至极,就再难遵循前人定势,你我剑式皆随心所欲,无形无迹,却还拘泥什么门户之见?”
“这怎就是门户之见?”谢真不悦道,“你不愿答就罢了,但人人皆有出身来历,难道修行有成,就当自己没被师父教过?”
星仪:“这可不尽然。”
谢真眉头一扬,听得他继续道:“我便是无门无派,无人教我,我也不屑去学那些定则陈规。……这种事,你应该是最明白的。”
谢真冷冷道:“明白什么?”
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绝非那样波澜不惊。这星仪一副胜券在握的口气,着实让人生气,但他这话并非无中生有。谢真自己的师父,前任瑶山掌门,同样并非剑修,甚至也不擅斗战,而是专研蕴灵之术。彼时瑶山经历前代门中大乱,人才凋零,连他师父也是在这乱局中勉力接任掌门之位,更找不出什么旁人来教他。
他修习剑术,除了师父入门的指引外,就是通读门中秘籍,再加上自己的领悟。正如星仪说的那样,他又何尝不知,在修行精进之后,其实早已无法借助外物。也因如此,他有心隐藏自己行迹时,旁人便全然无法看出他的剑法有什么来历,源自何处。
就像是眼前的星仪一样……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禁有种说不出的寒意,一时间却想不分明。
果然,听了他的反问,星仪微微一笑:“你又何必问我?就如此刻,若你不说,也不会有人看得出你是瑶山门下,是不是?”
在星仪之前说出那句“蝉花”时,谢真已隐隐有所预感。如今对方干脆利落地揭开了他的来历,他已经没有太多的惊讶了。
算起来,继石碑前辈之后,这是第二个知晓他前后两世身份的外人。石碑也只是从孤光上推测他出身瑶山,可只看星仪这成竹在胸的语气,仿佛并不止于此。
谢真横剑平举,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星仪在空中一挽,金砂剑当即化为一捧金光流散。他负手侧身,在流火池前缓缓踱起步来,仿佛全不把对面的人呢放在眼里。他答道:“我对你的了解,大概比你自己知道的更多。”
“这倒是挺稀奇。”谢真冷冷地说。
“我说过,一心修剑,别无旁骛,未必全是好事。”星仪淡淡道,“你称瑶山为师门,却不知瑶山为何将你收入门下;你奉命镇魔,不惜殒身,却不知天魔为何镇于渊山;你借蝉花蜕壳复生,却也不知蝉花真正的天赋,入宝山空手而归——说你活得潇洒,不如说是活得糊涂。”
一字一句,轻描淡写地说来,听在谢真耳中不啻雷霆万钧。
他依旧面上没什么神色,只是他自己也知道,他周身盘绕的杀气陡升,早已昭示了他心中并不平静。
说到这里,星仪微微一顿,仿佛在欣赏谢真的神情,然后才继续道:“若只是如此,或能说一句机缘巧合,造化弄人。然而你复生之后,却不回瑶山,足以见得你也并非没有思量。你只是不愿去弄清楚,一径逃避,叫你能继续自欺欺人,就好像真的无悔无憾一样……”
谢真深吸一口气,在这怒极之时,他反倒忽然镇定下来。星仪尤在火上浇油:“怎么,我说错了?”
“你尽可以接着说。”谢真平静道,“我也想听听我背后究竟有什么故事,说吧,说出来让我好好痛悔一下。”
星仪一怔,不由得失笑道:“够嘴硬的,有意思!你这个人……看着叫人不痛快,没想到还挺像我的么。”
谢真:“说话就说话,怎么还骂起人来了?”
星仪丝毫不恼,笑道:“不如这样好了,你同我走一趟,不论你想知道什么,保管都给你说清楚,这主意不亏吧?”
“恕不奉陪。”谢真也微微一笑,“你这老骨头怕是无亲无故,我可还有人等我回去呢。”
此话一出,始终游刃有余嘲讽他的星仪,脸色终于稍稍沉了下来。
尽管没有打算与他一争口舌之利,谢真也不免感觉有些痛快。话到这里,可以说谈崩得不能再崩了,他也凝神持剑,准备应付对方的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