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两日两夜,第三天渐渐停了,终于现出苍白的日头来。天色仍旧泛灰,然而浓云散去,复又显出其高旷,山林间万籁俱寂,正是朔风如刀。
满桌一早起来,已经将客店门上板子卸下,这会灶间柴火升起,她边拾掇些腊味,边把酒烫上。她家男人带着两个孩子,把路口的雪铲下去,姑且清出一条道。
从这家小小的客店往东,山脚下数十上百里人迹少至,却也有许多山民村落,这片地界在中原人之间也跟着当地土语,称作“德音”。
河水每年封冻后,来往经过的车马便渐渐地少了。从中原到此地路途遥远,入冬后更是滴水成冰,寻常旅人往往要等来年开春,才会踏着融雪到访。而在这时节依然北上的行商,多是为了珍奇的毛皮与药草。
哪怕是土生土长的德音人,轻易也不会在这几个月上山。严冬时山上酷寒难忍,积雪下看不见道路,一脚踏错陷进雪坑找都找不到的事情也常有。即使冬日里猛兽大多蛰伏,依然有许多想不到的凶险,令进山无异九死一生。
不过,客店老板娘满桌就喜欢这样的商队。赶在这时进山,若非有功夫傍身,也是悍不畏死之辈,走的是大买卖,手头也不吝啬。一年到头最好的酒,正等着在这时候挖出来,绝不愁卖不出去。那些练家好手,又或是技艺精熟的猎户,常常不问价钱,拍开坛子就喝,洒得桌上椅上尽是酒渍。
这壮行的好酒下肚,转头能从山中回来的,又不知能有几人了。
兴许是前几日雪下得太大,马队也不好走路,一早上过去,也不见人经此路上山。满桌忙活完了杂事,坐下在门前歇口气,她当家的正从外头回来,将沾着冰碴的皮帽子摘下来往她头上一扣,把她眼睛都给挡住了。
满桌笑骂了一句,伸手顶起帽檐,忽见店门外多出来两道身影。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弄不清那两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雪地中的。两人均穿皮袍,又是步行,乍一看像是附近的猎户,却两手空空,不见带着什么兵器或是货物。
眼看人已经进得门来,满桌连忙起身招呼。
走到近前,她才发觉为首一人个头极高,也不知是在外头走了多久,身上那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气仿佛浸透了风雪,叫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客人讲话口音像是中原人,只说住店,不拘什么饭菜上些来。又彬彬有礼道:“这时节想必有好酒。”
满桌应道:“可不正是时候!”
店中餐食自然不会细致到哪去,但都是真材实料的野味,再将酒烫得滚热,摆上一桌也像模像样。没过多久,又有两队人先后来投店,堂上一时间热闹起来。
与最先进来那两个透着些许古怪的中原人相比,后面这些就是满桌平日见得最多的客人了。有些是商行专走这条路的采药人,冬衣裹得很厚,行李边用绳子串着许多瓶罐与奇形怪状的家伙什。另外一些是结伴的猎户,各个孔武有力,带着匕首与铁叉,穿着的皮衣许久也不换新的,总是沾着些陈年的血迹。
他们打来那些最好的皮毛,总也不会留给自家穿,而是要经商队转手,卖到那些距德音千里之遥的中原,卖给那些一辈子也不会下雪进山打猎的人。到时候经巧手剪裁,配上明珠美玉,才好叫那些佳节赏雪的公子小姐们打扮起来,免得在四面透风的亭子里被吹成个鹌鹑。
店里推杯换盏,喧闹不停时,满桌觑空看向坐在火炉边的那两人。高个的已经解下了遮风的披巾,现出一张文雅面孔,两颊殊无血色,却也不是被冻得发青,而是玉石一样的白,与其余客人被北风刮得通红的脸膛大不一样。
他从容用了些饭菜,再倒些酒喝,看着很有些悠然自得。至于与他同行那人,进屋就后只把风帽摘了,半张脸还蒙在毛皮围领下,坐在一旁既不出声也不动筷。
这两人实在举止神秘,满桌虽想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也明白最好别去好奇。这会那边的猎户们喝得多了,嗓门渐大,一个带了几分醉意的猎人嚷道:“你还没上过这边的山,山里厉害的东西多着了,别说虎豹,前年那搅风搅雨的猪头怪就不简单……”
“人家那叫封豨,不是什么猪头怪。”另一个猎人嘲笑道。
“封……封豨,对,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妖兽。”猎人大着舌头说,“不是我说,那东西算是没碰见我,要是被我遇上了……当场就能把我顶到天上去!”
满桌正在添柴火,差点被没呛住,旁边几人也大笑起来。猎人又道:“那还不是没声没息地就被收拾了,我跟你们说,这山里最惹不起的,还是那些神出鬼没的妖精!”
“山里真有妖精?”猎户中间的一个小年轻问道。
喝醉那个猎人乜着眼看了看他,忽然“哈”地一声:“你可是想问有没有美人儿?我跟你讲,你可消受不起,谁知道人家是不是想把你骨头煮来吃了?”
满桌边笑边听,山妖她相信是有的,倒是不怎么信这人真见过。无意间,她朝一旁瞥了一眼,见到那不吃饭的古怪客人不知何时将头转了过来,一副听得认真的样子,正盯着那个猎户瞧。
不巧的是,说话的人也发觉了。主要是对方并没有掩饰视线,又在屋里还包得严严实实,连脸都不露,未免显得行迹鬼祟。
只见那猎人借着酒劲,把酒碗往桌上一顿,朝这边喝道:“那个藏头露尾的,你瞅啥?”
对方:“……”
谢真看着一脸凶相瞪着他的那位大哥,一时间不知要说些什么好。
那时他在七绝井下遭到星仪暗算,再醒来时浑不知身在何处,只看周围冰天雪地的山林,才知道距离逢水城已有千里之遥。星仪那以金砂托身飞掠的手段,他在牧若虚的记忆中曾经见过,此番亲身体验,果然论跑路那是一等一的麻溜。
星仪在赶路时并不与他说话,显然自有计议。到了德音,星仪途径一座小镇,稍作停留,寻了本地人的冬袍给两人罩上,接着就一路往山上去。
昨夜风雪呼啸,夜空是一片茫茫混沌,别说星辰,月亮也半点影子都没,谢真也就没法从中推断他昏睡了几天。直到在镇上,他见到人家门上桃符未换,祈福守财的红灯新挂了出来,就知冬日未尽,离年关还有些时候,想来没有过去太久。
他不是第一次来到德音,但也从未在冬日上过山。传言中,繁岭妖部十二荒就在德音的深山之中,即使在凛冬也风雪不侵,仍有花木盛开。
然而繁岭部当年对王庭连面子的帐也不买,仗着山高路远,俨然自成一国,就更不会与中原仙门有什么交游,谢真便也不曾踏足此地。
星仪不辞千里赶到此处,谢真猜不透他到底有什么图谋,又和繁岭部有什么干系。这会听见旁人闲谈间提到妖族,不免竖起耳朵多听了两句,不料就戳爆了对方的脾气。
若按他自己的性子,自然不会与那人计较。只是此刻他受制于人,担心要是应对不妥,这行事肆无忌惮的星仪说不定会借题发挥,殃及无辜。
他念头在心中打了个转,先把颈间的皮毛护肩解了下来,既然对方怪的是他藏头露尾,那自然不好再遮着脸。
毛蓬蓬的围领拿去后,他多少也觉得松快了些,和声道:“一时听得入神了,还请莫怪。”
那喝得挺上头的猎人一愣,好似张口结舌,酒也醒了几分。他看看谢真,再看看一旁若无其事喝着酒的星仪,嘴里稀里糊涂地咕哝了一句“打扰”还是什么的土话,拱拱手,就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下,身子也背了过去。
旁边的年轻猎户瞪着眼,直想好奇地往这头看,被他一巴掌呼在后脑勺,拽了回去。接下来,他们围着的桌上,连交谈的声音也低了许多,不再如刚才一般吆五喝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