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显然也是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原先肥壮的身躯已经瘦得显出了一条条的肋骨,左前腿也不知怎的就瘸了,也许是抄家时被人伤到了,又也许是逃亡时不小心踩到了捕兽的夹子。
但饶是如此,从它看见主人的那一刻起,它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它一瘸一拐,却很是欢喜地冲到主人身边,欣喜地叫着,笨拙地举起伤着了的前腿向主人作揖——这是他教会它的打招呼动作。
它并不懂得主人正陷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地,也不能看懂周围人的眼色。但它是能感受到疼痛的,于是许多卫兵冲上来,试图把它一脚踢开,又将手中的大棒,毫不留情地砸在它身上。
然而它不肯走。它才刚刚找到它的主人。它一边尝试着躲着那些人的攻击,一边亲昵地围着主人绕来绕去。最后它似乎意识到了它和主人都陷入了危机,于是它挡在主人面前,冲着那些手持兵刃的人们龇起牙,又扭头咬住主人破烂的衣角,拼命地往前拉,试图带主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拿着武器的卫兵自然是不会惧怕一条瘦到脱相的老狗的。虽然他们开始也被这条狗的凶相吓了一跳,但很快他们就明白过来,这条老狗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于是更多的棍棒落下来,像雨点一般地砸在它身上。它终于避无可避,发出吃痛的呜咽和嚎叫;但即便如此,它却还是不肯走。它蜷缩着身体,依旧顽固地围在主人身边,试图为主人抵挡灾难。
画家的泪已经淌了满脸。他跪下来,用自己的身体护住黑狗,说别打了,别打了。但那些卫兵恼羞成怒,自然不肯理会,听到也假装没听到一样,棍棒依旧不停地落在他和狗身上。于是他又试图劝走黑狗,他说你走吧,你快走吧,你再呆在这里是会被打死的,你快走,你回家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等着我,我很快就去找你。
黑狗睁着被打得红肿的眼睛,无力地哀嚎了一声,竟像是听懂了他说的话。它最后舔了舔主人脸上的泪,便挣扎着站起来,离开了这里。它的身躯因为受了许多伤而显得踉跄,但它终归还是灵活的,转眼消失在了人群里。卫兵不解气,依旧骂骂咧咧,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狠狠一脚踢在画家身上。
卫兵穿着特制的厚重的皮靴,踢出来的这一脚无疑很痛;但画家不在乎,他高兴地看着黑狗逃了出去,自己也由此生出了活下去的欲望。这世上终归还是有个生灵在等待着自己,他要履行承诺,捱到出狱,再去把黑狗接回来,一辈子都好好地养着它。
因着这份信念,狱中的生活再黑暗,画家也觉得自己能忍受了。
时过三年,画家终于得到平反;出于被判错的缘故,他还得到了一小笔赔偿金,省着点花的花,也能勉强维持他一个月的开支。
但画家在出狱当天就花了好一笔钱,去肉铺上买了两刀上好的五花肉。他提着这两刀肉,兴冲冲地去了自己曾经的老宅——他相信黑狗一定还会在那附近等着他。
然而没有。他绕着自己的宅子走了一圈,又往外扩出了好几里,却依旧找不到黑狗的踪影。
他又急又躁,累得气喘吁吁,心底却始终坚信,黑狗还是在的,黑狗一定在某个角落里等着他,等着他接它回家;他当然已经没有家了,但没关系的,只要把黑狗找回来,他们就可以新建一个家。
直到住在附近的一位老人,看他在这里徘徊半天都不去,眯起浑浊的眼球,问,后生,你找什么呢?
他识得这位老人,老人也认识曾经的他;但如今他受了三年牢狱之灾,早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硬是没有被老人认出来。
但他无暇顾及这些。老人认识曾经的他,自然也知道他家那条黑狗。他抱着一丝希望,匆匆问道,老人家可曾见过一条黑狗?
老人家愣了愣,仔细打量了他两眼,说,你莫不是这户宅子曾经的主人?
他连连应下,又再次急急问道,是,那条黑狗于我有恩,我今天就回来带它走。
老人叹了一口气,说,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