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知(1 / 2)

林中万籁俱寂, 风雪正盛。

战马在原地焦躁不安地来回踏步, 打着响鼻。显得山岭间更为寂静、肃杀。

雪无声地落到魏西陵玄冷的肩甲上,已积起了一层冰霜。

眼前烟水茫茫, 江风扑面。此生故人长绝,后会无期。

他感到眼中有炽烫的热意,才猛地回过神来, 只觉得心如刀割。默默攥紧拳, 手中并没有那薄薄的信纸,指端传来的是长剑坚硬寒凉的质感, 让他猛地警醒。

林间正大雪纷飞,朔风吹不散隔世的离恨。

他猛然想起,刚才萧暥说,要沿着苏苏的脚印去找阿季。紧接着,林中突如其来地,就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他环顾四周,才发现所有人都静默站在原地。

林间雪纷纷扬扬,落下如灰,这些士兵身上积了厚厚一层,都已经成了凝结不动的雪人。

莫非刚才那一刻,他们都中了幻术?但若是幻术,为何如此逼真,犹如亲身经历过般痛彻心扉。

“阿暥!”他没见到萧暥。

清冷的声音在山岭间寂然回荡。

他看到自己刚才给萧暥裹身上的披风正挂在马背。

雪地上有浅浅的脚印, 渐行渐远……

魏西陵的心剧烈地一震。

风雪之中, 萧暥一个人跑去哪里了?

他来不及多想, 跨上战马就追了上去。

***

林中风雪越来越急,平静的湖水渐渐波翻浪涌。

那黑袍人掠了一眼石台上眉心紧蹙的魏瑄,徐徐道:“他越陷越深了,将会把这林中的人都卷入境中。”

“主君,若是困在境中出不来会怎么样?”贺紫湄问。

“那就会永远留在这林间,成为殉葬的人俑。”

“但是……”

黑袍人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但是如果心志足够坚韧,就能破境。”

雪无声落在黑沉沉的湖面,他的声音幽深阴沉:“魏旷不信鬼神,没有执念,所以这溯回之境也只是稍稍让他迷神片刻。这没什么可意外的。”

就在这时,寂静的林间传来锁链摩擦着岩石的清响。

随着魏瑄无意识的挣动,铁链绷紧了,清瘦的手腕被勒扯出两道红痕,他面如寒冰,长眉紧蹙,石台上散落斑驳的血点。

黑袍人叹道,“他自己都神智不清了,却还想保别人。”

贺紫湄疑道:“主君是说他被困在这溯回之境中,还能维持几分清醒的意识?”

黑袍人淡然道:“维持不了多久了,取我的覆雪琴来。”

***

林中静得连雪落下的簌簌声都清晰可闻,

萧暥衣衫单薄,为了行动敏捷,他没有穿那厚重的披风,现在发现真是个错误,这地方冰天雪地,他被冻得浑身僵硬,胸前冰凉,寒冷的空气吸入肺里,烈烈生疼。

刚才林间寂静下来的一瞬间,所有人、包括魏西陵都似乎入了魇。怎么叫也叫不醒。

他不知道为何独独他没事,可能谢玄首以往给他画过什么符咒?或者他身上还留着那狗尾巴花的绣纹,他被当做自己人了?

这种情况下,他继续留在原地也有没用。

这地方必有古怪,只有把这幕后作怪的东西揪出来,才能让他们醒来。

雪地上苏苏的脚印就要消失了。他没有时间多想,一路飞奔。

疾行片刻后,他来到了一片湖滩前。

大雪覆盖,远近白茫茫一片,湖滩上散落着十几座石子堆累起的不知何年留下的经塔。

萧暥忽然想到阿迦罗说过。当年他的母亲离世,他寻来溯回地找她,就到过这里。

根据阿迦罗当时的描述,湖滩边还有一片峡谷丛林。阿迦罗当时就是到了这里,马匹受惊,不愿意再往前走了。

哪怕是寒冬,从谷中吹来的风依旧带着草木腐朽的气息。

苏苏显然是往里头去了。

萧暥别无选择,紧跟着进去。

他衣衫褴褛,此刻已冻得浑身僵冷,谷中的积雪很深,他本来就畏寒,旧疾复发,只觉得喉中血气翻涌。

河谷极为险峻,一边是矗立的峭壁,一边是冰冷的河流。

谷中藤木错综,萧暥有意识地避开这些树藤。

他自王庭鏖战后,马不停蹄奔波至此,已是强弩之末,没有多少余力再战。谁知道这些藤蔓和那狗尾巴花是不是同一个品种,最好还是别招惹。

越往里走,积雪越深,他步履艰难,手中的剑越来越沉。

渐渐的,他发现谷中林间有残损的墙壁和石柱门廊,卧着和月神庙一样的石兽,都湮没在积雪中,像起伏的山峦,只露出模糊的脊廓。这里就像是一座考古遗迹的废墟。

在这些断壁残垣间,他眼尖地看到还有一些人影,被积雪埋没。

他们参差地立在林间,静默又阴森,一眼望去竟然有数十人之多。

他想起阿迦罗说过,进了林子的人,很多都回不来了。难道这些都是误入溯回地,最后被困死在这里的人?

他们在林间静默地矗立着,显得诡异又恐怖。

他深吸了口冷气,如果魏西陵一直被魇住了醒不来,他最终也会成为这林中的人俑?

想到这里,他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刚想加快脚步,他的衣摆好像被谁拽住了。

紧接着,近旁的那具尸体动了一下。覆盖在上面的积雪慢慢裂出了一道缝隙,露出积雪下面污白色的皮肤。

萧暥瞳孔一缩,想都不想,一剑扫过,寒光荡起,一颗头颅抛飞了出去。

半空中那张狰狞的脸让他过目不忘,灰白的皮肤上层层长满令人毛骨悚然的妖耳。

草!萧暥暗骂了句,怎么这里也有这玩意儿!

苍冥族都是一群什么品种的妖魔鬼怪?

***

琴声响起时,贺紫湄的目光就再离不开琴案上的那双手了。

那手指颀长清修,苍白中带着种敏感纤细的美感。骨节均匀有力,在琴弦上撩拨拂动。蒙蒙飞雪落在乌木琴上,他指法轻柔,如同抚拭少女脸颊上摇落的泪。

琴声幽愁哀长,绵绵不息。

贺紫湄的目光顺着他的指间移到宽大的衣袖,漆黑的袍服映着白皙的手腕,显得圣洁又阴森。

她注意到他的衣袖上有暗纹的银叶靡荼花。

她记得,那是大夏皇族常用的绣纹。

随着琴声寒凉。

魏瑄的神色渐渐沉静下来,他紧闭着双眼,眼前出现了大梁的重重殿銮。

旖旎缠绵的香气在大殿里沉积下来,馥郁浓烈,让人透不过气。

黯淡的宫灯照着绢纸。皇帝披着一袭纯黑绣金的丝袍,正在窗前悬腕作画,窗外大雪纷飞。

画中的人绰立于宫墙边,春衫轻薄,杏花满衣。

他提起笔,正欲给那人的唇间点上朱砂。

宫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皇帝手中的笔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长声道:“他悔过了么?”

曾贤脸色惨白,躬身上前,细声细气道,“陛下,萧暥死了。”

御笔陡然坠落。朱砂在雪白的画纸上溅起一片鲜妍,殷红如血。

……

“陛下,不能去寒狱啊。那里冷——”

廷外,风卷着大雪漫天飞扬。

皇帝穿着单衣,披发不冠,大步行走在雪地里。

“快,你们快把陛下的裘皮披风拿来。”

宫前白茫茫一片雪地。他穿着内廷里的罗帛翘头履,几步就被雪覆盖了,冰凉入骨。

“备靴,备辇,快!”

寒狱里,案头一盏豆灯,幽光粼粼,映着萧暥的容色剔透如冰。

他仰面躺在简陋的榻上,单薄的衣衫下透出骨感突兀的轮廓。

“将军怎么如此清瘦?”皇帝抬起手。

“陛下,别!”曾贤不忍睹地转过头去。

拽起了一片衣角,就见细致的肌肤上布满了道道狰狞的刀伤,纵横交错,新伤累旧伤,触目惊心。

皇帝的身躯剧烈地震了下,几乎没有站稳。

“陛下!”曾贤赶紧上前要搀,被武帝一把推开,厉声道:“杨拓在哪里!”

片刻后,杨拓战战兢兢地趴伏在地。

牢狱青瘆瘆的灯光下,武帝雕琢般的五官更显得深邃。

“朕的将军是被摧折致死的,谁给你的胆子?”

杨拓身子一僵,他搞不懂,不就是皇帝让他敲打的?

“臣、臣是陛下的走狗鹰犬,都是尊陛下的意思。”

“好,那就做你的鹰犬。”皇帝的眼睛幽暗莫测,阴郁道,“西域的鄯善国进献朕一头雄狮,犷野凶猛,你去替朕驯服它。”

杨拓吓得腿一软瘫倒在地。

“把他押兽牢里去。”

“陛下,臣不会驯兽啊!陛下,臣忠心耿耿——”

杨拓被拖下去后,寒狱里再次陷入寂静。

“此间狱卒,知情不报,一律处决。”

“杨氏欺君,灭族。”

……

从午后到次日夜里,一应内官站在监舍门口,端晚膳的,拿手炉的,呈茶盏的,都战战兢兢不敢入内。

整整一天一夜,武帝亲自替他换了衣衫,擦拭了血迹,纹合伤口。然后坐在塌边,握着那寒冰般的手,忽然才想起了什么,

“此间为何如此简陋?”

“陛下,这是狱中。”曾贤悄声提醒道,“陛下,你两天没用膳了。”

皇帝如梦初醒道,“朕的经书、香炉、笔墨书案,都到哪里去了?”

曾贤暗暗吸了口气,才意识到皇帝的神智不大清楚。

“是老奴疏忽了,”然后他赶紧回头吩咐道,“快,愣着做什么,都给陛下搬到这里来。”

片刻后,牢舍里收拾一新。

窗外残雪未融,在阴森森的狱墙边,一树梅花开得正艳,暗香袭人。

榻上简陋的席草撤去,换上丝帛的褥子。

年轻的帝王坐在榻边,缓缓看向榻上的那人。

青灯下,那人乌黑的长发铺在锦榻上,映着那脸容清肃苍白。君王的手指穿过他鬓角清凉的发丝,拂过他流烟飞墨的眉,停留在那线条宛转的眼睑,久久描摹。

他还记得那一夜,萧暥兵围撷芳阁,横剑跃马,何等飞扬跋扈。

火光下,他的眼角溅到了血点,像一颗妖异的痣跃动着,灼灼燃烧。看得他浑身的热血也跟着燃烧起来。

他一直都以为,将军如无坚不摧的利剑,所向披靡,却不知早已是战火焠砺,百孔千疮。徒有锋利,极易折断。

案头还留着他几天前没有完成的画,画中的人栩栩如生,就差那唇上朱砂一点,然墨水已干。

他断然割破手指,托起那人的脸。用鲜红的血,抹在那苍白的唇畔。

曾贤在旁边看得冷汗涔涔。皇帝已经分不清画里和画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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