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这背后的指使者,江九儿却并不知晓其人身份。每次接头这人总是以黑布蒙面。由于江九儿本是一落魄道士,又贪财好利,只因口舌伶俐,又懂些书画,被蒙面人选中,从他手中得了不少好处,便甘心听命于他。那张古画《萧史图》也是蒙面人交给他以博取信王欢心的。而江九儿被司徒曦中途赶走后,生怕自己已失去了利用价值,被蒙面人找到灭口,便再次乔装化名躲在道观里以待时变,想要日后凭借这一机密东山再起。在之前,他还故意杀了一个跟自己身材差不多的流浪汉,用石头砸烂了面目,换上衣裳,趁着夜深无人,将尸体从采星楼顶推下,下楼后又确认其血肉模糊、无法辨认相貌。这么一来,尸体一旦被发现,蒙面人就有可能认为是自己的尸体从而放弃追杀。
江九儿自以为做得周全,未料自己虽未落入蒙面人手中,却被司徒嫣的人及时捉住,威逼下不得不招供。因此司徒嫣才能推断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并让映雪前去探望司徒曦,提醒其做好防范。最终移花接木,扭转乾坤。
映弦在陶崧被捕后第一时间赶到景阳斋,与公主私下庆贺。从司徒嫣口中得知江九儿已“形神俱灭”,不由暗吸凉气。望向司徒嫣,她一脸平静,只蹊跷这希夷道长让白纸显字的法子。映弦道:“这个不难。”当即叫人准备了许多昆布,将其汁液榨出,又用毛笔蘸了米汤在纸上写下“适意”二字。等到米汤干后,一眼看去白纸上如同无字。而当褐色的昆布汁泼到白纸上,“适意”便显示出来。
映雪见状讶道:“原来希夷道长的那碗水是昆布汁液,你是怎么知道的?”映弦搔头道:“是怎么知道的我倒忘了。反正印象中有这么一招。”司徒嫣目光逗留纸间,不由嘘叹:“如此简单的法子,竟蒙蔽了这么多人。孤日后定将此事大白于天下……不过,还是先等希夷道长的金丹炼成再说吧。”映弦疑道:“公主为何要等他的金丹炼成?”
司徒嫣呵呵一笑:“皇祖母和父皇之所以相信此人,不就是稀罕他的金丹么?你说,假如这金丹吃了以后不但没用,反而有害,岂不是一个除去此人的良机?”映弦正想问公主又如何能保证这金丹无用有害,却见司徒嫣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念微动,便将话吞了回去,只说道:“假如真是如此,这个希夷的好日子便算走到头了。”
映雪点头道:“不错。宫里为了赶修这虚静观,可花费了不少银子。前一阵子,兵科都给事中詹寻詹大人还为此送了性命。”映弦对此事略有耳闻,只知詹寻上疏劝谏永瑞不该听信术士在禁中修建道观以及炼丹,浪费国库又耽误国事,却不知最后竟为此丢了性命,不禁叹道:“那詹大人也死得冤了些。”司徒嫣却说道:“詹寻死得冤?孤倒不这么看。”映雪目望司徒嫣:“请公主指教。”
司徒嫣道:“詹寻当时出言太过放肆,父皇一气之下要将他斩首示众。后来怒气消了,也后悔了,便派人拦住囚车,问他是否知错。要是詹寻认了错,便将他赦免。可你们猜詹寻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如果皇上认为臣有错,便斩了臣以儆效尤。如果皇上认为臣无错,又何必降罪,还多此一问?”
映雪咋舌道:“皇上本就是要给他一条活路,他倒好,偏偏一心求死。”
“囚车经过史馆时,詹寻还大声叫道:‘今日皇帝错杀言官,各位史官大人都记下了。’”
映弦闻言皱眉道:“这詹大人也太不知好歹了吧。”
“呵呵,这些人总认定什么‘上有容言之主,则下有敢言之臣’,‘不谏则危君,固谏则危身’,宁可危身也不危国危君,甚至以死谏为荣。却不知人性之弊,本就是喜褒恶贬,喜夸恶斥,四海内外,莫不如是。且不说父皇贵为一国之君,便是个平常百姓,你不留情面地批评他这错了那错了,他能高兴吗?再说父皇修建虚静观,难道就只是为了自己修道?皇祖母的病情,詹寻了解多少?希夷道长的后台是谁,他又可曾弄清楚了?就这么不管不顾,凭着一腔愚勇,逞口舌之快,意图青史留名,却白白丢了一条性命。他倒是死了,希夷道长还活得好好的,难道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映弦道:“听公主一席话,我倒想起十六国时期的汉赵君主刘聪的股肱之臣刘殷。此人从不当面冒犯皇帝,但等其他大臣走后,便单独留下,以委婉的言辞劝谏刘聪,并不明说君主过失,但其意见刘聪却无不采纳,对刘聪补益良多。”
司徒嫣道:“不错,谏不费词,婉而能入,这才是真正的能臣智者。既保全了自己,又有助于社稷。如此说来,便是如淳于髡、优孟、东方朔、敬新磨等滑稽优伶之辈亦不可轻易嘲笑。”
映雪却道:“可魏征辅佐唐太宗,规谏阙失,危言正词,不也成为皇帝的一面明镜,对国家大有裨益么?”
司徒嫣笑道:“魏征能为三代之标,那是因为他遇到了唐太宗这样的千载之英,也才成全了王珪、张玄素、于志宁等一干大臣的直谏之名。可这些人到了太子李承乾那里,又讨得什么好果子吃了?即使英明大度如光武帝,不也容不下直来直去的韩歆么?”声音一沉,目露不屑:“似詹寻之流,历代不乏其人。不晓人性,不究君心,胸无城府,口无遮拦,根本就不该当官。可叹史官们却还要一味讴歌鼓噪,以为示范,不过是害死更多不合格的后继者罢了。”
忽然,她的目光扫过映弦映雪,闪出一星凌厉的光辉,又缓缓道:“可惜这一错,就错了上千年,以致从古至今的儒士,不断犯下如此幼稚可笑的错误……”冷笑从榴齿间迸出,便像是爆开寒气渗人的水珠。不知何处吹来的微风掀起她鬓边的青丝,亦将那原本犀锐的声音吹得缥缈了几许,轻烟一般散开——“他们把它叫做梗直忠正,我把它叫做入戏太深。”喜欢玉宇遥尘(第一卷最新修订)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玉宇遥尘(第一卷最新修订)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