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这就回去”。
“那孩子,就这么走了。看到他的背影,我非常后悔。”小林大叔说,“我想起了战争年代的一个情景。”
小林修造用沙哑的嗓音动情地说:空袭前一天,我跟母亲和小妹妹分别。我看着母亲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祥之兆。这是个遥远的悲剧,却已经牢牢印刻在心上,回忆起来,清晰得仿佛发生在昨天。
健一心想:美好的事物总是无法在记忆中留下痕迹,清清楚楚刻在心头的总是一些悲剧。对圣诞夜发生的事,这位大叔为何记得如此清楚?
“我当时心想,那孩子是谁家的?”
小林大叔的证言还在继续,所有来场者都听得人了神。
“所以,第二天当我听到本校一名学生从屋顶跳楼自杀时,就不由得‘啊’了一声。”
那个自杀的学生,会不会就是昨天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孩子?
“我心想,果然是这样。那孩子当时一副非常想不开,似乎马上要去寻死的模样。我为什么没去拦住他?我当时要是把他叫到店里,问出他家住址,给他父母打个电话就好了。”
由于越说越激动,小林证人的脸涨得通红。健一依然低头,看着大出俊次那双脏兮兮的鞋子。
藤野凉子冷静异常:“这件事,您向什么人说起过吗?”
“和家里人说过。哦,对了,还跟岩崎说起过。”
“就是当时本校的总务,对吗?”
“是的。岩崎听后还安慰我,说不一定跟我想的一样。”
藤野检察官点点头:“后来,您是否去确认过呢?““确认?”
“就是说,您是否去看过那名自杀学生的身份,譬如向岩崎总务要来照片看一眼,确认自杀的学生就是那个电话亭里的少年?”
“没有。当时,我没那么做。可是,”小林大叔慌忙咽了一口唾沫,“这个月里,你们不是带着照片来找过我吗?”
“是的,我们是去拜访过您。”
“你们带了好多张照片来,要我辨认里面有没有我见过的那个男孩,来检验我是否真的记得清楚,不是吗?”
“是的。如有失礼之处,我在此当面道歉。”
“没事没事。”证人猛地摇了摇头,“我可没有不高兴。”
“那么,那些照片中,有您见过的那个少年吗?”
“没有。当时我这么一说,你们好像还挺失望的。”
小林大叔干咳一声,也许是嗓子有些发痒。
“那些照片中,并没有那个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少年,对吗?”
“没有。”大声回答后,小林修造不做声了。
健一毅然朝证人席看去。这时,小林电器店的老板正好瞪大眼睛,朝辩护人席位看来。
藤野检察官继续提问:“那么,现在您是否依然不知道那个少年是什么人?”
小林电器店的老板眼睛睁得很大,也不眨一下。他的眼神中包含着愤怒和不安:“现在我知道了。前天,我在这儿看到他了。”
法庭沸腾了,简直像地震一般,连地板都在震动。
“是在这儿看到的?在这个法庭上?”藤野检察官问道。
“嗯。”
“那个少年现在也在场内吗?”
“在呀,嗯。”
健一停止了呼吸。
“请您指出来,好吗?”藤野凉子嗓音十分平稳,既不颤抖,也不变调。
“这样做,好吗?”
“小林大叔,请您指出来。”
藤野真坚强。健一叹了一口气。我也必须坚强起来。我可是辩护人的助手。我要完成我的使命。
“就是他。”小林修造指向这边,指向健一身边的神原和彦。
“没认错吗?”
“没错。”
这位一直照看着当地的孩子,说话啰唆,总被人指责多管闲事的滑稽大叔紧皱眉头,手指颤抖。最后,他的手臂终于无力地落下了。
“谢谢!我的主询问到此为止。”
话说到一半,藤野凉子的声音就听不见了。旁听席上由震惊引发的噪音直冲天花板。
“请保持安静!肃静!”井上法官不住地敲打着木槌。
在木槌声中,神原辩护人缓缓起身。
“我不需要交叉询问。”对井上法官作出报告后,神原和彦转向小林证人,恭敬地鞠了一躬,“多谢您那时的亲切关照。”
此刻,健一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法官。”
藤野凉子清脆的嗓音将健一拉回现实。在如此嘈杂、激动的法庭中,健一的耳朵根本听不到凉子的声音。他是用眼睛看到的。这个声音仿佛一支醒目的红色箭头,在无数令人目眩的迷途中,为他指出一个唯一正确的方向。
“我想传唤今天重新申请过的第三位证人,可以吗?”
井上法官手握木槌,愣住了。
“他是东都大学附属中学三年级学生神原和彦。可以吗?”
嘴唇抿成一字形的井上法官用力敲了一下木槌:“肃静!”
在这声目前为止最具压迫力的呵斥之下,法庭出现了冷场。这对于在学校生活中从未被冷落过的井上康夫而言,实在有损名誉。他徐徐放下木槌,用手理了理黑色长袍的领子,说道:“检察官和辩护人,过来一下。”跳下法官席,他又补充一句,“辩护人助手也一起来。”
一行四人走出辩护方一侧的边门,将法庭内的喧嚣留在背后。跟在最后的健一关门时偷偷瞄了一眼会场,他看到法警山崎晋吾已经站到了一脸不安分的被告身边。山崎这家伙就是可靠。
来到体育馆旁的阴影中,井上法官气势汹汹地转过身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藤野凉子一脸若无其事。神原和彦倒是很严肃。其实,这两副表情本质上没什么差别。不好,我怎么还有闲工夫来研究这些?健一心中暗忖着。
“我问你们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在打什么主意?”
济济一堂的法庭内闷热异常,冷风机的作用只是心理安慰罢了。可即使如此,井上法官变成这副汗流不止的模样,也还是头一回。
“没什么打算。”检察官随口答道,“只是追求真相而已。”井上法官被噎住了。这幅景象,健一也是第一次看到。
“这样子真的好吗?”井上法官问神原和彦,像要和对方吵架似的,又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为了不让自己露怯,他故意粗声粗气地说话:“你觉得这样也无所谓?”
“是的……”神原和彦点点头。
“我说,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井上法官气冲冲的,似乎要把刚才丢掉的面子通过愤怒找回,“你们要把我的法庭搞成什么样子?”
体育馆外面也很热,只比里面多出一点风。
“法官。”
听到神原和彦的声音,健一抬起头看着他。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低着头。
“拜托了。”
井上法官气呼呼地将手指插进黑色长袍的领圈,来回拉动松开领子。离这么近才看得见,他的脖子上长出了一圈痱子。
“你要是当了证人,那交叉询问怎么办?”
“我来做。”健一答道,抢在检察官和辩护人的前头。
话出口后,健一发觉自己的膝盖在打颤。
井上法官满脸通红:“野田,你也跟他们是一伙的,是吧?就我一个蒙在鼓里,是吧?”
“对不起。”在健一的这声道歉之上,还覆盖着神原的声音。
“可不许戏弄法庭啊。”扔下这句话,井上法官故意推开并排站着的三人,径自朝体育馆边门走去。黑色长袍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我们也进去吧。”藤野检察官说道。?
“证人,请宣誓。”
所有人都注视着站在证人席上的神原和彦,法庭寂静无声。健一感觉到,他们都在静静地等候。
“我宣誓,我在法庭上所说的都是事实。”
大出俊次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正在举手宣誓的自己的辩护人。整个法庭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理解形势的最新发展。
“这是怎么回事?”同样的问题,他已经问到第四遍了。
“你就安安静静地听着吧。”健一也跟着告诫了四遍。大出俊次剧烈地晃着腿,不太平稳的桌子随之“嘎达嘎达”直响。
九名陪审员表现出九种不同的姿态。其中最镇静的要数出于个人目的来参与校内审判的原田仁志,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仓田真理子和健一料想的一样慌慌张张;由于无法安慰仓田真理子,向坂行夫也开始手足无措起来;蒲田教子抿紧嘴唇,好像很生气;沟口弥生没有像往常一样拽着蒲田教子的手,而是将两手放在膝盖上,紧握着拳头。
山野纪央注视着神原证人的眼睛里透出惊讶和不安,还有一点安慰的成分。对此,健一并不意外。小山田修惊异的眼神中混杂着同等程度的放心。对此,健一同样不意外。
果然是这么回事。
这副表情意味着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小山田修这个将棋社主将并非徒有虚名。估计他早就隐约察觉到,在校内审判追求真相的过程中总是敏锐过人,并坚定不移地专注于辩护的神原和彦并非局外人。小山田圆滚滚的身体里隐藏着非凡的洞察力,能够得出结论:如果不是这样,反倒显得不自然了。
听小林修造的证言时,竹田陪审长的眼珠子差点惊得掉出来,可这会儿,他反倒镇定自若了。抚慰他,使他平静下来的,不用说,肯定是高矮组合的另一方小山田修。
再看看胜木惠子,只有她一个人在生气。她受到了伤害,那双恶狠狠地瞪着神原证人的眸子里泛出亮光。与大出俊次不同,她理解这种变化,所以她相当气恼。
这算是怎么回事啊?
胜木同学,只要安静地往下听,你马上会明白的。要生气,到那时再生气也不迟。
“对神原证人的主询问,现在开始。”藤野检察官开口了,语气中除了毅然决然的坚强意志,不带任何其他的感情色彩,“首先,请允许我确认一下。小林修造大叔作证时提到,他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傍晚七点半左右,看到证人在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请问证人,你是否认同这种说法?”
神原和彦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平淡。
“我认同。事实正是如此。”
“请问证人,你那时在做什么?”
“我在打电话。”
“给谁打电话?”
“给柏木卓也。”
法庭里的空气似乎在微微颤动。
“请看这张表。”藤野检察官指向黑板,“证人在小林电器店前的电话亭打给柏木卓也电话编号为⑤,就是下午七点二十六分接通的电话,是吗?”
“是的。”神原和彦立刻回答道,随即紧闭嘴唇片刻,又开口道,“不过,我给柏木打过的电话可不只是编号为⑤的那一通。其他几通电话也都是我打的。”
面对着突然喧闹起来的旁听席,井上法官立刻拿起木槌。不过在他敲响木槌之前,旁听席很快又安静了下来,因为大家都很想听神原和彦接下来的证言。
“你是说,从①到⑤的每一通电话都是你打的?都是打给柏木卓也的吗?”
“是的。”
藤野检察官微微眯起眼睛:“你为什么要给他打这么多电话?”
“这是我和柏木卓也约好的。”
“约好的?”
“嗯,可以说……是一种游戏。”
昨天向健一和凉子说起去年圣诞夜发生的事时,神原用的也是这种表达方式,不过用词稍有不同――类似于一种游戏。
对于柏木来说,这是类似于游戏的活动。
“这些电话都是用公用电话打的。我要去这些公用电话所在的地方,每到一处就给他打一通电话。”
“这种行为本身就是游戏?”
“是的。”
“打电话的时间也是约好的?”
“是的。”
“所以柏木卓也可以守在电话机旁,抢在他父母之前接听。也就是说,他可以瞒着父母接听电话,是这样吗?”
“是的。”
藤野检察官望着黑板,继续问道:“每次通话时间都很短,应该无法深入交谈吧?”
“是的。到了约好的地点给柏木打个电话,这就够了,没必要在通话时多说些什么。”
“这也是游戏规则之一?”
“是的。”
“证人是真的去了这五个地方,然后再从那里打电话给柏木?”
“是的。我觉得亲自跑到那五个地方――五个‘目标’去确认一下比较好。”
“目标?”藤野检察官一本正经地确认道,“这有点像是定向越野比赛。”
“或许有点像。”
藤野检察官点点头后,改变了提问的方向:“证人和柏木是朋友吗?”
“是的。是在龙泽补习班认识的。”
“关系亲密吗?”
停顿片刻,神原证人答道:“是的。”
“这场古怪的游戏,在关系密切的两人之闾,是否有着某种特殊的含义?”
“是的。这场游戏在我和柏木之间有着特殊的含义。”
“你们双方都理解这五个目标的含义,是吗?”
“是的。我们理解它们的含义。”
“这么说来,在柏木已经过世的今天,懂得这些含义的人只有证人你一个,是吗?”
“是的。”
藤野检察官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么,有劳你对各位陪审员解释一下。”
神原和彦眨了几下眼睛,将目光投向陪审团。陪审员席位上的九双眼睛都注视着他。
“电话①,即上午十点二十二分的那通电话是在城东圣玛利亚医院打的。那家医院就在本地区,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
当辩护人时的口才不见了,现在的神原证人就像一个成绩好但并不引人注目的普通初中生,站在黑板前作社会课的课堂发言。
“我就是在这家医院里出生的。因此这里就成为我们这场游戏的出发点。”
山野纪央和原田仁志作出了与其他陪审员不同的反应,或许两人也是在圣玛利亚医院出生的。
“电话②是在秋叶原站附近打的。在我小时候,我父亲经常带我去那里玩。当时,那里有一家塑料模型专营店。对我而言,这是个留有我和父亲美好回忆的地方,因此选为第二个目标。”
蒲田教子开始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起了笔记。
“电话③是在赤坂邮政局边上打的。我跟我父母以前就住在那里,因为我父亲公司的宿舍就在附近。虽说现在已经不在了,”他补充道,“但我还记得那个位置,所以选为第三个目标。”
藤野检察官点了点头,问道:“那么电话④呢?”
“新宿车站西出口那儿,有一家我母亲曾经工作过的商店。她和我父亲结婚后就不去上班了跟那间商店的经营者依然有来往,还时不时带我到那里去玩。”
“那是一家什么样的店?”
“是一家饭店。虽然小,但那里的菜都很好吃。”
神原证人略带羞怯地微微一笑。陪审员席上的仓田真理子看到了他的笑,稍稍放下心来。
“电话⑤是在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电话亭里打的,这个地方并没有类似①到④的涵义。在那里打电话只是为了告诉柏木,我已经转了一圈回来了,回到我现在的住所附近。”
“①到④这四个目标,都是与证人和证人父母之间的过去相关的场所。”
“是的。”
“对证人来说都是些充满美好回忆的场所,可对柏木而言没有任何意义。那柏木为何要证人去那些地方,每到一处地点还要打电话给他呢?”
“要确认我是不是真的去过,打电话是必不可少的。”
“不是,问题还在这之前。柏木为何如此关心这些你记忆中的场所?”
神原和彦闭上嘴,稍作考虑。旁听席上,扇子和手帕又开始四下翻飞。神原的额头上浮起了汗珠。
健一很清楚,他并非不知道该怎么说,而是在担心。因为无论他怎么说,大家肯定都会大吃一惊。昨天他就一直在担心这个。
完全不必担心,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低下头握紧铅笔后,健一感觉到某人投来的视线。抬眼望去,沟口弥生正注视着自己,眼神中传达出关切:野田,你没事吧?
沟口弥生总是黏在蒲田教子身上,两人仿佛共生体。健一一直认为,那是女生间特有的现象,现在看来似乎并不尽然。她们之间的关系,和校内审判开始以来神原与健一之间的关系十分相似。健一也总是黏在神原身边。
正因如此,弥生如今才会担心健一:野田,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不要紧吧?
“我现在和养父母一起生活在本地区。”
神原和彦扫视一周陪审团。
“因为我的亲生父母已经死了,由于一起恶性事件。”他继续说,“我觉得我的亲生父亲绝不是个坏人。”
他语速缓慢,字斟句酌。
“他患有酒精依赖症。无论对于我父亲还是母亲而言,都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因此……”他喘了口气,“他一喝醉了酒,就会施展家庭暴力,会失去理性,会发疯。有一次,终于……”
他又吐出一口气。
“我父亲打死了我母亲,然后自杀了,追随我母亲而去。当时,我才七岁。”
由于神原证人诉说时的语气平淡异常,大家没有立刻作出反应。陪审团中的女生像是约好了似的,全都瞪大了眼睛,男生们则一个个都半张着嘴。
最先作出反应的是山野纪央。她闭上眼睛,逃避现实似的低下了头,跟健一刚才的姿态一模一样。可即使这么做,现实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其实柏木关心的,正是导致我父母死亡的‘不幸事件’。”
就像潮水涌到脚边,盖过脚面一般,法庭内爆发出不可抑制的喧嚣,音量远超井上法官应该敲打木槌的程度。而这样的喧闹不是法官一声“肃静”就能镇住的。
尽管如此,井上法官仍然发出警告:“请保持安静!”
他怒目圆睁,似乎在发无名火。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
藤野检察官开口了:“龙泽老师作证时说,柏木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了你过去的这段经历。”
“是的,柏木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是在得知证人父母的不幸事件后,亲自对证人说起的吗?”
“是的,他非常震惊。”
“即使如此,你依然与他继续保持朋友关系?”
“是的。”
“你不觉得别扭吗?”
“别扭?不。”神原证人微微侧了一下脑袋,“这事总会被人知道的,当时我还觉得,幸好是被柏木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