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因为柏木不是会把这种事闹得满城风雨的人。他很明确地对我说过,他没有向补习班的其他同学提起过这件事。”
“就是说,除了龙泽老师,别人都不知道?”
“是的。”
大出俊次突然高声叫喊起来:“我知道!”
野田健一差点跳起来,慌忙按住被告的胳膊:“安静点!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大出俊次冲着神原证人撅起了嘴,“你要当我的辩护人时不是说过的吗?说你老爸杀死了你老妈,还说你老爸发起酒疯来,不光要打你老妈,还要打你,是不是?”
“被告,肃静!”
大出俊次连法官的告诫也不放在眼里,音量越来越高,连屁股都离开椅子了:“你这样说的,对吧?说过的吧?”
“被告,你再不闭嘴,就叫你退庭!”
大出俊次“噗通”一声坐回椅子上。他面朝前方,大声自言自语道:“我那时还以为你是瞎说的。以为你是为了要做我的辩护人,当场编了个故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
证人席上的神原和彦丝毫不为所动。
“各位陪审员,”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藤野检察官用平静的语调说,“发生在证人父母身上的不幸悲剧,是证人与柏木两人之间的秘密。由此,柏木对证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说到“两人之间”时,藤野检察官竖起手指。
“关于这一点,龙泽老师在作证时说过,‘对柏木这种感兴趣的方式,我有些放心不下。’‘他时常会过于热衷,甚至出现完全不考虑对方感受的言行。’”
小山田修点了点头。
“这就是证人与柏木之间的朋友关系吗?”
神原证人摇了摇头,脸上浮起笑容:“不是从一开始就如此。我们当时都还只是小学生。”
连竹田陪审长也点了点头。
“我觉得,知道我家的事情后,柏木只是感到震惊而已。”
“可是,龙泽老师很担心。”
“因为他是老师。无论是补习班的老师还是学校里的老师,总是会担心学生。”
旁听席前排响起低低的笑声。原来是楠山老师。
“跟柏木一起在龙泽补习班读书的时候,在知道我父母的事之前和之后,他的态度并没有改变。不过,他曾问过我,和养父母一起生活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问我有没有受过欺负。证人微笑着摇了摇头,“他似乎想起了漫画书和电视剧里常见的情节。也难怪,当时我们都还是小学生。”
“是否存在这么一种可能,在你面前,柏木并未对你的过去显示出明显的关心;而在龙泽老师面前,他却坦诚地表达出这种关心。”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那就请各位陪审员考虑一下。”
“检察官。”井上法官高声喝道,“这个问题目的不明。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游戏和证人与柏木过去的交往到底有怎样的关联?”
问过检察官,井上法官立刻将严厉的视线投向野田健一:原本应该由你来提出反对,知道吗?打起精神来!
“对不起,”藤野检察官对井上法官和陪审团鞠了一躬,“开场白太长了。不过,不了解基本情况,会无法理解‘游戏’的意义。我可以继续提问吗?”
井上法官严肃地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证人和柏木间并没有足以令龙泽老师担心的矛盾,是吧?”
神原和彦没有马上回答。他低头看着脚尖,思考了一会儿。
“龙泽补习班关闭后,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
“什么样的变化?”
“对龙泽老师被所谓的丑闻逼得走投无路一事,柏木十分气愤。由于这个原因,他果然……”
“果然?”
“脾气变得古怪起来。”
“龙泽老师这样的好人受到污蔑,那些散布谣言的家伙却逍遥自在。这样的世道太没天理了。柏木是在为此生气吗?”
“应该就是这样的。”
“对于怀有这种心态的柏木,你当时是怎么看的?”
“我有点担心。”
“你还记得龙泽老师的证言中关于这方面的内容吗?”
“记得。”
“你还记得他在证言中提到的你说的话吗?”
“是的,我记得。”
“你说,‘柏木或许会变得更加孤僻,更加脆弱。’当时你在担心这个,是吧?”
“是的。”
“所以你继续和他交朋友,是吗?”
“是。”
“你的养父母知道你和柏木交朋友吗?”
“知道。柏木经常到我家来玩。”
“柏木的父母也知道你是他的朋友?”
“这个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
“我想,柏木的父母大概不知道我。”
“你没去过柏木家?”
“没去过。恐怕不只是我,柏木几乎不邀请朋友到他家去玩。据我了解,应该就是如此。”
“这就奇怪了。你问过他原因吗?”
“没有特意问过。”
“那柏木有没有提起过能称为理由的情况?”
“他说过,他妈妈特别爱干净,不喜欢男生到家里来闹腾。”
“没别的了?”
“至少我没听过别的。”
藤野检察官点点头,继续问道:“下面我要问的,是证人你的意见。你觉得柏木经常去你家玩,是否出于好奇心?就是说,他想去看看你家的情况,观察你和养父母的关系。”
神原证人似乎在顾忌旁听席上的人:“我不知道。”
藤野检察官迅速望向旁听席,看了一两秒。
“上初中时,柏木来到本校,而你升上了东都大附中。这时,龙泽补习班已经不存在了。在此情况下,两人的交往出现过变化吗?”
“有变化,不如上小学时那么密切。”
“柏木不到你家去玩了?”
“是的。不过我们时常见面,有时在车站附近,有时在公园。”
“事先约好的?”
“基本是这样。”
“柏木打电话约过你吗?”
“是的。他给我打过电话。”
“这么说,你对柏木在本校的学习生活情况也有所了解吗?”
“是的。有某种程度的了解。”
“你觉得柏木在本校过得怎么样?”
“你指什么?”
藤野检察官耸耸肩膀:”他在本校过得很快乐,还是很无聊?他看上去精神抖擞,还是无精打采呢?”
神原和彦抿紧嘴唇,又像是想开了似的说道:“我并不完全了解柏木的心思,不过他说过,他也想上私立学校。”
“他认为自己不该上本校这样的公立学校,应该上私立学校,是吗?”
“是的。”
“他说过自己想和你上同一所学校吗?”
“不,他没这么说。”
“那么,你进入东都大附中,是你自己的意愿吗?”
“是我养父母的建议,不过我也觉得挺好,就参加了考试。”
“你的养父母为什么会建议你上私立学校,而不是公立学校?你知道原因吗?
“主要考虑到我们家与众不同的家境,还是小班化教育的私立学校比较放心。特别是我母亲――我养母希望如此。”
“关于这一点,柏木发表过意见吗?我是说,考初中的时候。”“他没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是的。”
“比如,他也想上私立学校;升学考试真麻烦;你要是能和他一起去三中上学就好了,诸如此类,他都没说过?”
“是的。”
“可是成为本校的学生后,他却说自己也想上私立学校吗?”
“他没有说得这么明确。”
“他的话可以这样理解,是吗?”
“是的。”
“也就是说,柏木的话语中包含他在三中感到无聊,过得并不舒畅的含义,是这样吗?”
神原证人垂下眼帘:“应该就是这样的。”
“过得不舒畅?”
“是的。”
“你有这样的感觉?”
“是的。”
“你对这一点也很担心?”
神原证人没有出声,点了两次头。
“具体是怎样的担心?”
“我曾经觉得,要是这样下去,以后柏木可能会拒绝上学。”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初一的春假快要结束的时候。由于新学期将至,所以相当着急。可是,”他立刻接着说道,“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时,柏木并没有拒绝上学。所以,那是我在杞人优天。”
“柏木对本校不满,和同学们相处得不融洽。那么,他有没有找谁商量过?”
“我不知道。”
“你能想象一下,他会和什么人商量吗?”
“毫无头绪。”
“就是说,柏木身边已经不存在龙泽老师那样的人了?”
“我觉得是不存在的。”
“是否可以认为,失去龙泽补习班,失去龙泽老师,这对柏木而言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藤野凉子的眼神在逼迫神原证人:说呀!你不是已经决定在法庭上公开一切了吗?那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无论多么难以出口的话,都给我说出来。事到如今,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是的。我想,这对他而言肯定是重大的打击。”仿佛被检察官的气势压倒,神原证人的声音变小了,“所以他总是怒气冲冲的。”
“他在生谁的气?那些污蔑龙泽老师的人吗?”
“差不多,可似乎不仅于此。”
“是生这个世道的气吗?世上总是在发生一些毫无道理的事,和龙泽补习班里的遭遇一模一样,就算日子一天天过去,也从不见半点改善。是这样吗?”
神原证人又沉默着不停点头。是的。是的。是的。
然后,他像抛弃了所有顾虑似的吐出一口气,断然道:“他曾经说过,‘谁都不可信,没有一件好事,周围尽是些傻瓜。’”
陪审员们的视线齐刷刷地从神原证人脸上移开。只有胜木惠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似乎在说:原来我也能搞明白啊。
“他说,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定要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证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还不停眨着眼睛。
快说!藤野凉子用眼神催促着他。
“他总是义愤填膺,后来还对我生起气来,指责我,‘你为何能这样若无其事?,”
“为何能这样若无其事?”藤野检察官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若无其事’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每天都能平静地去上学。”
“是指你在日常生活中感觉不到柏木怀有的不满和气愤?”
“是的。嗯,就是这样。”
“柏木对此怀有疑问,便来问你,‘为何能这样若无其事?’”
“是的。”
“这是否表示,你忘记龙泽老师的冤屈,过上平稳的初中生活,这是不应该的?”
“我觉得应该有这样一层含义。”
“还有别的含义吗?”
神原和彦抬起胳膊,用袖口擦了擦脸。
“应该还有别的含义,不是吗?”藤野凉子张扬地抬起下巴,大声问道,“柏木大惑不解,以那样不幸的方式失去双亲,被迫接受养父母的养育,无端忍受悲惨人生,和柏木相比极不正常的证人你,为什么过上了正常的生活?为什么你没有被不幸的遭遇压垮,能够忍受人世间的不公?柏木的诘问应该包含这样的意思吧?”
健一觉得自己应该举手了,可他一激动,竟然站起了身,带动桌子发出“咣当”一声。“法官,我反对。”
陪审员全都吃了一惊。
“检、检察官在询问证人的意见,在诱导证人。”
他一开口,汗水随之喷涌而出。
“反对成立。各位陪审员,请你们忘掉检察官刚才的发言。”
藤野凉子眼中斗志昂扬的光芒隐去,她恢复平静的眼神,与健一的眼神稳稳地对了个正着。
嗯,时机把握得不错。
健一领悟到,自己得到了感谢。就像上体育课练习传球时,自己找准时机传球给投篮高手。即使这种事情在健一身上很少发生,他也能够理解,凉子此刻的眼神确实有着如此的涵义。
法警山崎晋吾得到法官的眼神许可后,走到证人身边,他将手里的毛巾递给神原证人。
“谢谢!”神原证人说着,用毛巾擦了擦脸。山崎晋收回毛巾,然后无言地回归岗位,不发出半点脚步声。
“柏木口中的‘若无其事’究竟有何种意义,我并不明白。”神原证人对陪审员们说,“可是,到初一快要结束的时候,柏木开始对我父母的事问东问西起来。”
“都问了些什么?”
“譬如,我对那时发生的事到底记得多少?当时我是怎么想的?现在的我又是怎么想的?”他调整一下呼吸,继续说道,“还问我是否对自己的将来感到忧虑或恐惧等等。”
“所谓证人的将来,是指什么?”
“我认为他想问,等我长大成人后,是否也会像父亲那样患上酒精依赖症。”
一直屏息倾听着的旁听人员发出轻微的嘈杂声。
“都是些会让证人感到不愉快的问题。”
“是的……”
“那么,你有没有叫他别问了呢?”
“我这样说过。”神原和彦的话音开始变得不自信了,昨天也是这样,内心的犹豫表露无遗,“因为,不用柏木这么问,我自己也时常会考虑这些问题。我觉得自己不能回避这些问题。再说,柏木问时候十分认真,不带半点开玩笑的成分。”
“可这些都和柏木毫无关系。你是否出现过‘别多管闲事’‘别来惹我’的念头呢?”
神原和彦的肩膀微微下垂:“刚开始,我倒没有那么想。因为柏木问得相当认真。”他又重复了一遍:“他常说,即使像他那样活着,也从来不觉得有趣。不知为什么而活,也不清楚活着的价值。”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回答,我也不知道。”
“对这样的回答,柏木满意吗?”
“我觉得他不满意。”
“类似的问题,他一直会问,是吧?”
“是的。因为柏木在寻求答案。”
“你是否觉得你必须帮他找到答案?”
“我不知道。”神原和彦又摇起了头,一遍、两遍,边摇头边看着陪审团,“可是,我当时觉得自己必须找到答案。呃,因为……”
神原和彦用手抱着脑袋,皱起了眉头。
“柏木说我有必须克服的障碍,因而容易找到活着的意义。”
“必须克服的障碍?”
“是指我父母变成了那样,我却没有崩溃。”
“柏木认为,这就是你活着的意义?”
“嗯。其实我自己也考虑过,我为什么要一个人活下来。尽管我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健一想起了这样一幅景象:一具沙漠中的幽灵,飘飘荡荡,自言自语着,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要是我跟着父母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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