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半句是先前温斐的词,他下意识重复,心道好用啊,也讽刺,大儒教出的至理!
“君上在位八年,”却听温斐忽开口,亦声高,“国泰民安,内政邦交样样出色,更与白国深盟,还在去冬亲征联蔚伐崟,何等雄才。偏受妖妃蛊惑,任其干国政、改秩序!如今后宫空置,君上言与世家默契,草民斗胆问,姻亲之路何尝不是默契之一?君上又是否守了此默契?瑜夫人乃相国之女,尚且受冷待而不敢言。
“再说举国女课,虽为试练,毕竟耗费,其义又在哪里?就凭珮夫人心血来潮的一句话?君上近来所行,桩桩件件,寒臣民之心;放任下去,兼珮夫人身份特殊,后果不堪设想。”
十几岁时遇臣工诘难,顾星朗总想辩,苦于那时候底气、经验皆不足,只能体面应对了,再以计以行动解之;
今日底气、经验皆备,他脑中也有上百条规则的另一面、道理的另一层可以用来反驳——
但他不想驳了。
他看到了诸如此类的角力最终不过落脚何处,便如纪桓多年来教诲:认清本质。
认清本质之后,许多言语相抗便只是孩童游戏,无益解题。
“温先生直谏,朕在位八年,头回听,很觉感慰,也觉受用。”他依旧独坐玉阶,身子前倾两臂弯折搁在膝上,面对满地或坚硬或柔弱的跪伏,只如恳谈,
“但你所谓的后果,尚未发生,而大祁安泰一如昔年,这些也就不是你们割据祁南的理由。”
“信王从不曾割据祁南。他做了所有准备,都在暗处,麓州及周边城郡依然安宁,依然归朝廷管辖听君上号令。始终臣服,便不算谋逆。君上不也因此,拿不到实据抓不到把柄,只能设今日之局,迫草民等自己承认。”
温斐的神情极难言述。顾星朗明白那是一个学者、一个洁身自好的长辈不得不如寻常谏臣般在此磨嘴皮的尴尬与自怜。
他该不屑于说这些。他的著作顾星朗全读过,清高以至于桀骜。
“先生在同朕说的理,是有动机、有准备而并未动手,故不称罪;同时这一应的动机、准备,都是出于一腔家国大义的昭昭热血,不该论罪,反该嘉赏。”
“君上明鉴。”
顾星朗长叹一声,后仰以手腕反撑玉阶,望着漫天星幕许久没说话。
筵席间有女眷悄抬眼看,只觉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郎,温柔的,明亮的,旁人求情讨饶他便会心软宽恕。
“还有谁出于这一腔昭昭,割据,不对,”他轻笑,“做了准备,未雨绸缪,此刻都出来,通通有赏。”
自没人将这句话当真。
也就没人出来,紧闭的正安门内只闻夏夜风。
夜风时有时无吹了许久。直到有灯火被吹灭,宫人慌里慌张去取灯油,蹑着手脚,仿佛动一动也有杀头之危。
他们还没见过君上杀人。
但极远处如遭封印的正安门和星子如坠叫人急剧不安。
“铡刀架脖子的滋味不好受吧。”似赏够了星星,顾星朗起身拍掉掌心间灰尘,淡望满场如寒蝉的世家老少,“朕也被铡刀架脖子许多年了,我顾氏,同样被诸位架了许多年脖子。都难受,总要想办法动一动。”
竞庭歌只觉上当受骗。
他意不在信王。
根本不是为扼一场可能的皇室叛乱在这里摆鸿门宴。
信王当然有罪,却只是今夜的饵。此时台阶下乌泱泱的高门才是鱼,而鱼塘被封死了,他在逼他们将这些年吞下的势力全部吐出来。
“朕算过了,若今日在场的五成、甚至八成都把持了各自所在城郡的兵马,若消息放出去他们联合起兵救人,朕挡不挡得住。”晨间他抹了阮雪音调的乌木沉香,此时抬袖口嗅,安神怡情,
“五成,挡得住;八成,不好说。问题在于,没有诸位指令,他们不敢妄动,而诸位不傻,今夜想要活着走出正安门,只能将他们,交还给朕。”
他开始返身步步上玉阶,又扬了一次手。
顾淳风早已不在台阶顶,坐去了阮雪音身侧定惊魂,眼看着这次扬手之后,周遭宫墙上出现了大片阴翳。
整整一圈,如乌云盖顶。
乌云堆中道道寒刃,伸出来,瞄准正安门内两排笔直的筵席。
“还有谁怀着昭昭家国义未雨绸缪,”他走到了台阶顶,依然背对所有人,长影如月华,声亦如月华,
“交待清楚,就可以出去。有重赏。”
【1】618步步为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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