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夫人,殿下醒了,催呢,说趁天还大亮,多赶些路程。”
这头两人忙答应,一走前一走后返回队伍。纪晚苓上车见阮雪音恹恹歪着,递过水囊让她饮些。
“我——”她想在外头和顾星磊一起驭马。
“请三哥进来吧,咱们谈谈。”
方才阮雪音已问清阿香,原是淳风受宁王提点,派了她们几个跟踪纪晚苓一路到了棉州。
而顾星磊活着这件事,是整局中一个变数,虽说他如今跟着自己前往不周山,对大势暂无影响——
考虑到他本为祁国储君,以及纪氏目下状况,有些话,应该对两人一起说明。
阿香受命驾车,待顾星磊进来,门被仔细关上。
三人默契坐得靠里,将声量压至最低。阮雪音简单说了整个大陆局势,在顾星磊目瞪口呆的茫然里,郑重道:
“我的理解,三哥并不想回霁都。”
纪晚苓明白阮雪音是不想他回霁都,因为会威胁到顾星朗。她观星数年一直有所怀疑,却只字未提,不就是保护顾星朗的君位?
一时情绪复杂,只望顾星磊。他却坦然,一点头道:“的确。”
阮雪音便看纪晚苓,“瑜夫人呢?”
因顾星磊在侧,瑜夫人三字亦听着别扭。纪晚苓按住心绪,“我什么?”
“你是跟三哥走,还是依然,要回霁都?”
这句话耍了点花招。在于尽管顾星磊已经表示了不想回,依然存在第三种选择:和三哥一起回霁都。
她有意将回霁都,和跟顾星磊走,划成了不可兼得的两件事。
是在提醒纪晚苓,时局至此,拉顾星磊下场只会让他们难温鸳梦。
因为纪氏已经走上了不归路,她的磊哥哥,却毕竟姓顾。
而两件事中选其一,意味着纪晚苓需在情郎和家族之间,做抉择。一旦她决定和顾星磊双宿双栖,便不能再回霁都,便要放手家族生灭。
“无论鹿死谁手,你都不是主宰者之一。你家族的生灭,在你父兄手里。”阮雪音轻声再道。
纪晚苓如何不明白。但她是纪家女儿,种种外围帮手,哪怕什么都帮不上,也不可能放手——看都得看着,此为孝道和责任。
顾星磊大致听懂了形势,终因远离庙堂纷争太久,不如她二人焦灼。
“跟我出去驾车?”半晌对纪晚苓道。
阮雪音觉得甚好。
阿香被换进来,纪晚苓在外头随护们目瞪口呆的注视里,同顾星磊并坐前室。
“大风堡四季分明,雨水和日光全年各半,整片山横亘东西走都走不完,是一处值得栖居的桃源。”
纪晚苓默默听着,不确定这是否一句邀约。“你这些年生活在大风堡?”
顾星磊对自己如何会被那家人收留,甚至不如阮雪音清楚,这项倒是能答:“是。”
又将能想起的部分一一说来。
日光在倾斜,队伍在全力西行,黄昏来时,纪晚苓道:“你知道她正带我们往哪里去么?”
顾星磊摇头。
“我猜跟我本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昨夜车窗下暗卫对阮雪音报备,声很低,周围很吵,她并没有听清,“我本是去找父亲,兄长让我去的。她应该猜到了。”
“那你此刻还想去么?”
“我得去。至于她刚才问的那个问题,去了之后,见到父亲之后,应该会变得容易些。”
顾星磊没再问。
纪晚苓望着前方渐深的初夏辰光。
“磊哥哥。”
很迟的一声,隔了很漫长的岁月,十年三千六百日,声音语气都不同了。
十四岁和二十四岁,怎可能相同呢。
但听在顾星磊耳里,却是一样的。“嗯。”他应。
“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吧。”
等待回答的时间比十年岁月更长,纪晚苓只觉眼前辰光加深的速度,快过队伍行进。
顾星磊摊开左手,朝她伸去。
是昔年常有情景,往往伴着一声“晚苓小姐”。
此刻他没作声,以至于好一会儿纪晚苓方瞥见那只手。
稍犹豫,抬右手放上去。
陌生又熟悉的触感,触得她心尖颤起来。
“六七年混沌,两三年慢慢拾捡记忆,到今日,勉强完整。也就是说,所有感觉是从十年前直接跨到了此刻。我记得那时候,是喜欢的。”
这是三句需要连起来听的话。
一旦连起来,就非常明确。
纪晚苓已经听懂了,却生气他不直说、不明确,也气他比自己淡定这么多——更可能并不是生气,只是想对他闹脾气。
她将手抽出来,整个坐直,不让身上任何一处与他擦碰。
顾星磊也不再去拉,将手收回,专心驭马。
小时候真是太傻了。纪晚苓心骂自己。总以为是因年纪小、没长成,他才对她克制守礼,哪怕表达心意,也极讲分寸。
原来与年纪无关。他本就是个不执着于情爱的人。她若嫁他,做了他的皇后,他可以待她很好,但也仅止于此了。
她不能指望他,像顾星朗爱阮雪音那样,于无声处惊天地。
她原也是不指望的。
少时对他的期待,本就止于相敬如宾相携白首。
是这些年在祁宫近观了太多那两位的佳话,惊觉君王也能如此行事,生了艳羡,也生了欲壑,错以为他若还在世,也会和自己这般。
人与人怎会一样呢。
他与顾星朗,原就是两种人。自己与阮雪音,也是两种人。而事实证明,能让顾星朗为之贪嗔痴的,只有一个阮雪音。
所以问题在自己吧。她自嘲。是她纪晚苓不值得,让任何男子为她贪嗔痴。
夜色紧随极速沉降的暮光,再次浇熄了肉眼可见的人间悲喜。
黑暗中人们的脸再次变得模糊,只马蹄声、车轱辘声、或长或短或轻或重的呼吸声,温柔交错,成为长路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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