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打小就招蜂引蝶啊。阮雪音笑。
可惜他不爱蜂蝶,小半生顾盼,原是在等一场雪。淳月也笑。
众声喧哗,只粗布袍子之下的两人是安静的。
近旁注意到此景的人都不自觉慢了动作,阮雪音望着这一幕终于想起那个午后,想起淳月刚才问她,曾经说过的种种,有无虚言。
下一刻她看见那粗布袍子扬起来。
金灿灿的日光里,烟尘因此剧烈飞旋,袍子入空像一道阴翳,遮蔽了小段艳阳,刚好容所有人看清阴翳下的二人。
淳月是确定纪宸看不到,才扬起袍子的。
纪平后背上有一簇金玉交缠的花,小巧而瓷实,一眼可见贵重,还能瞧见连着那簇花的小半根簪身,也金灿灿。
于簪子而言是够粗了,作为兵刃,还是细了点。
“是什么。”痛感吞噬了纪平的脑力,他判断不出。
“你送我的金镶宝石花簪。我嫁你的第二年春。记得么?”
很痛,纪平垂下头靠在她肩侧。
“记得。我每回送你东西,都精挑细选至少一个月。母亲怕父亲知道了,责骂我靡费,都帮我瞒着。”
淳月一直秉着呼吸,听见这话,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这簪子太短了。不够穿过你又穿过我。”她紧紧抱着他,“有刀就好了。可我真的没有。我们从水里游出来的,纪齐也没有。我又不能用旁边这些人的刀,那样就太明显了。”
“就不能杀我了。”纪平笑道,“我是不舍得你死的。所以这簪子,长短正好。”
他实在是一个落子无悔的人,大胜之前奋力争取,一旦落了下风,很快便能坦然接受。
只因种种可能都在他预料中,只是运气太差,碰上了最不可能发生的一项。
他抬眼看纪齐。
纪齐看不见兄长的后背,却能在这诡异的姿势与画面里读出真相。
他觉得相府水渠里的水全都向他灌来,冰凉汹涌地,围剿他,不让他呼吸。
“你是个大傻子,纪齐。”纪平依旧用力看着他,却没了方才狠厉,只是深长,“为兄真的只有这一个软肋,被你在最后关头放出来了。我原本,可以笑纳这胜局,活着看新政被推行、造福青川。”
他还是不说他输了。只是说,他没法活着看到。
纪齐浑身脱力,站不住,倏然跪倒,膝盖竟在地面砸出声响。
“你过来。”纪平道。
纪齐心脑都已炸得没了方寸,身体却还能动,一步步跪到淳月的裙纱边,纪平的眼皮子底下。
“好啊!”纪平声比方才更大,“你为了君上,置为兄于死地,如此大忠大义之行,这顾氏天下,定不会负你!但你枉为纪氏子孙,不配唤我兄长!”似用尽了气力,他整个人耷拉更甚,
“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纪齐原就发懵,被骂得更懵,张了张口想问既如此,为何不打小就告诉他,让他心中有准备,也便能早定夺、不犯错——他的错,在于始终蒙在鼓里、没定夺对错,而如此的浑水一潭,分明是父兄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保持他的忠义,作为延续纪氏香火的后路?
他忽反应兄长方才这段骂,或许也是有意为之。
薛氏在密谋之列,薛战却因忠君护主依旧受重用,当然也就会被宽赦。
是这个意思么?为了保他的命和前路。可兄长一番话,分明没认输。纵死,未输。
顾淳月已不关心这些,“我会陪着你的,平哥哥。我爱你,此生都爱你。”她轻声说,摸摸他的头和发,松开手臂。
许多人都看见了纪平被染红的后背。
金簪上花簇亦沾了血,珠玉模糊,大多数人其实看不清那到底是把什么利器。
他们只明白过来一件事:长公主杀了驸马,以擒贼擒王的方式,试图终止这乱局。
“我有点晓得了。”天地至寂中纪平很慢地说,半身重量都压在淳月单薄的肩头。
“什么?”
“我为何看不见别人,二十余年,独爱你一人。”
顾淳月如何还听得了这些话呢。她刚说此生都爱他,会一直陪着他,已经花光了全部心血。
“为何。”但她仍是问,恐今日之后再听不见他的声音。
“阮雪音说我要父亲的一句夸,半生未得,故生心魔。”
顾淳月与纪平的第一反应相同,从没这样想过,愣了愣。“她说中了?”
“中了吧。”
淳月稍默。“她真长了一颗慧心,通透过人。”
“好啊。慧心好,通透好,她这样好,我才不会输。”
顾淳月自刺金簪入他脊背之后就脑中空茫。一切还在继续,但她都不关心了,不关心,所以不追问。
“我才想起来,那时候最常夸我的是你。我的月儿,真是人美心善。”纪平又道。
那是十岁前两小无猜的日子。他只大她一岁,却事事洞达总能解她疑难,小小的嫡公主殿下便总说:平哥哥真厉害。
她瞧不上霁都城内旁的公子哥,要么嫌人家话多、不内敛,要么厌他们素日里自命不凡、真说起话做起事来不过尔尔。
平哥哥就不同了。他谦逊、合宜、得体,胸中有大丘壑,人前却从不显山露水。
她觉得这才是顶顶好的男儿该有的样子。弱水三千,她这弯月只愿落入他这一瓢,结影生花,白头偕老。
“你本就值得夸。”他说得,仿佛她那些夸赞只是行善,顾淳月不同意,“我的平哥哥,世间万千男儿不能及。谁若看不见你的好,那是他们眼瞎。”
她鲜少说俏皮话,也只对他。纪平笑了,“如今还觉得我好么?”
一瞬安静,却显得很长,将日色都拉长。“顾淳月说,好。大祁的长公主说,不好。”
纪平歪在日色里,觉得她肩头真软,纤纤然的一小方天地,却给了二十余年他人间的甜。“再来一遍,我还是会娶你,月儿。”
这话结束得很自然,他的头彻底沉在她肩上也很自然。
纪平这个人,一如其名,一如其半生,连死都是体面的。
哥!
纪齐胸中爆裂,这一声喊就要出口,生憋住了,只在心里反复震响。
纪平都那样骂了,让他滚,他不能喊。
艳阳如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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