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性命之忧。我确定。”因为最重要的那一味解已被找出,便是暗香来与明楼翠的共同药引,“但他不知此毒会致死,你也就别提。眼下与你分说,是希望你督促他按时用药。前几日在镇国寺,我亦同长姐说了。”
“还得指望长姐。”淳风道,“我毕竟是要去戍边的。但嫂嫂放心,只要我在,必日日紧盯。”这般说,想起数日前的傍晚,
“嫂嫂你真是的,这种事交给涤砚便好,为何让那个什么,晚晚,一天两趟地在九哥眼前晃?”
阮雪音认真吃了两块糕,又饮水,笑看她:“那晚晚如何开罪了你?”
淳风撇嘴,“妖里妖气的,一看就对九哥心存觊觎。我最烦讲话娇娇弱弱,和假模假式端着的,嗯,这两种。”
阮雪音哭笑不得,这是以暗话明指苏晚晚和纪晚苓啊。“我说话也不算强硬,岂非也碍了你的视听?”
“那不一样。嫂嫂你是声音好听、有理有据,语气温柔,但字字珠玑。不像有些人,听她一席话如听一席话,没多少真东西的。至于那晚晚,她们从前在宫外做什么营生啊,总觉得,觉得,”
她说不上来,阮雪音明白。她三人虽都卖艺不卖身,到底在烟花场沉浮数年,举止态度,总不免有几分风流气。淳风用了妖里妖气四字,该也多因这个,单论样貌,三个姑娘都不算“妖”。
“她们效忠你九哥多年,值得托付。且有太医局相制,有你有长姐,还有涤砚,是稳妥的。”
“我不是说这个,嫂嫂你——”
“君上日后若喜欢她们,不失为一件好事。”
淳风整个人呆住。“嫂嫂你在说什么。”
阮雪音深知时机已至,盘算了接下来路程,命薛战启程。
待车马之声规律响起来,阮雪音确定小声谈话不会被外头听见,方再次对上淳风灼灼的眼,将与淳月说过的话,关于社稷、天家传统、君权规则下前朝后宫的利弊关联,又说一遍。
更详尽,因为淳风更难说服。
顾淳风安静听完,胸腔起伏,方想起九哥的嘱咐,心想最了解嫂嫂的果然还是他。
“我知道了。”
阮雪音万不料她是这反应,试着说结论:“所以——”
“所以嫂嫂如约去深泉镇待着,九哥会有周全之法。”
“你没明白。他若不充实后宫,不恢复君权治下必须遵循的传统,后面的路会很难走。若无这场大变故还罢,难有难的走法,但现下朝廷、整个国家元气大伤,必得以最完备之法恢复。”阮雪音看进淳风的眼,声声切,
“如今只剩两国,蔚国疆土扩、兵力增,又在推新政,与祁国的实力悬殊已经缩减,且还在不断缩减——他再是能耐,毕竟要带领万千臣民,怎能妄凭一己之力、挽所有狂澜?重建一个强有力的朝堂乃当务之急,让皇室开枝散叶、构筑后继有人、社稷繁荣的态势更是必须,而后宫——”
“嫂嫂别再说了。”淳风绷紧脸,抿紧嘴。
阮雪音心知这是有些被说动了,乘胜追击:“我彻底消失,事情会好办太多,臣民之心、朝堂气象,后续他所有施展都会更少阻滞与束缚——”
“嫂嫂别说了!”
“有我在一日,他便会直接放弃后宫这只抓手,等于自断一臂!他想接我回去,就必定要为之诸多筹谋,而这些筹谋是否全有利于重固社稷,没人说得准!还是那句话,若无此役,我有信心与他同进同退、拼力一搏,但时势不同了,人不能与势对着干,尤其是他!”
顾淳风真是后悔。
自嫂嫂开口她便不该听,听得越多,知道的利害越多,抉择就变得艰难,决心就开始动摇。
九哥千叮万嘱的理由她很清楚,是不想失去嫂嫂。所以她一口答应。
如今嫂嫂的理由也很清楚了,且有些清楚得过分,让她不得不挣扎。
“真会那样难么?”半晌她问。
“当然。你以为那些历朝不曾改的规则,凭的是君主喜好?——都是必须,所以成了传统,遵循这套规则,才有社稷之固。”
“那我们为何,为何还要改易传统。”淳风喃喃,指女课。
“我们本没有错的。女课也罢,妻妾之制也罢,我们支持前者,反对后者,初衷都美好,在此役之前,也确在推动世代进步。但大乱发生了,势变了,江山社稷被釜底抽了薪,人就只能往回退,先将那势恢复到稳固时模样,再图下一步。”
“所以嫂嫂退了,一退到底,假装从未与九哥有过白首之约,让他以传统重筑一切,填补大乱砸出的深坑?”
“是。”阮雪音笃定答,“这漫长一役的钥匙,蔚国是竞庭歌,祁国是我,若无我们俩被分送两国为桥,牵出短短五年间四国攻伐,哪来今日局面?你看竞庭歌消失了,蔚国就定了,大祁也是一样!为始者为终,才锁得上该锁的门。”
“这么些天了,嫂嫂为何挑在此时对我坦白?”
“因为大祁的皇后被反民暴民杀害了。”阮雪音沉声,“足证皇后与谋逆者不是一党,足以激起民愤,更叫举国明白:君上忍痛割爱、这般处置中宫,不过是为了对臣民有所交代。这样的君主,先国而后家、先天下而后己,怎不叫人敬重拥护?这样的收稍,百利而无一害,你说呢?”
“所以让上官妧扮作你,是嫂嫂你的主意。”
阮雪音深吸一口气呼出,“我说了要送她出祁宫。”以成三进三出的曜星幛预言,“苏晚晚在太乐署她的房间内找到几张面皮,与我像的,与你像的,还有与竞庭歌像的,各一张。”
淳风背脊发凉。
“应是为之后筹谋,怎奈技艺还远不及其母。但坐在车内扮成我,顶顶够了。”
“那劫车杀人的暴民——”
“不是我安排的。”阮雪音坦诚,“但我确实认为这件事发生的可能在八成以上。”
“总归她已半死不活,又发不出声,不会叫人觉出异样。”
阮雪音脸上似蒙了一层雾气,“护送她的是禁军,反民不大会硬拼,一旦决定刺杀,多半是用火用炸药——提前准备,可保一击而中。”
“如此,她的遗骸就无法被辨认,没人会发现她不是你。嫂嫂真是什么都算到了。”顾淳风轻声。
“也是赌,但确实是成算很大的赌。”
“纵无这场袭击,她中了毒,也活不了太久的。所以嫂嫂此赌,只有赢,没有输。”
“跳入这浑局里经年,我终于还是,”双手沾了血。阮雪音没说出口。
“是她们加害九哥在先。若非嫂嫂能耐,九哥这会儿还不知——”淳风也没说出口。
阮雪音挨近她,“所以,愿意帮我了么?”
淳风摇头。
“别孩子气。”阮雪音抬手摸摸她头,“帮我。”
车马之声震响,足盖住她们分明激烈却有意压低的每句话。
顾淳风听着那声响,只觉尘世喧嚣,一应烂漫肆意都随着少时春夏被埋入了黄土。
“哪怕不为九哥,我也舍不得嫂嫂!”她忽转身抱住她,“你为何非要这样!”
“是我非要么?”阮雪音轻问。
是人不能与势抗。道理已被掰扯得不能再碎。
“怎么帮。”淳风声有些颤。
“只是助我离开。放心,我不想死,且大祁的皇后已经死了,无须我再交出性命。”
淳风稍安,仍是道:“没可能的。薛战他们必也得了君令,会严防死守。你我哪是他们的对手?”
“你照我说的办。成与不成,我自己担着。”
“九哥会找你到天涯海角。”
“看他本事了。”阮雪音故意不将话说绝,给这丫头一些指望,也便能让她在此刻定决心。
淳风想了想。“那你要给我传信,至少让我知道你平安。每年都得写信,我等着。”
这办法好拙劣啊。阮雪音心中失笑,紧紧回抱她,鼻子酸胀得不像话,“好。”
“你发誓。”
“我发誓。”
日色透窗缝,一缕灿金落在阮雪音的素裙上。五年光阴,千余日夜,也终不过凝成了这一小段日色。
“九哥会杀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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