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记得。当年夏他们没去,因慕容峋言时令不对,彼时蔚国朝堂也不宁,是第二年一月去的。种种所获——绘制的上百幅神光、从小女孩阿塔的那块石头上抄来的线条,竞庭歌还未及拿给阮雪音看,宁安之乱爆发了。
然后三国战事起,从春到夏整整四个月直至了局,没人再过问这件“闲篇”。
应该说,她们默认这些玄乎其玄的人、物、事与神谕天命一样,为谎言为阴谋,有意将其埋葬。
阮雪音停步,转身定看她,“我等你问出这么句话,也等了三年。”
竞庭歌一怔,旋即嗤,径直往前走,“又来了。一副永远在看穿我的模样。”
阮雪音跟上,“效忠了十年的慕容家社稷,一手辅佐的主君,为成统一之志当初付出了那许多心血——一夕放弃,彻底退出,太不竞庭歌。”
入林已深,周遭皆竹,夜鸟之声被越来越劲的风声盖过。
“师姐继续,我洗耳恭听。”
“人随势动,当初是没办法,只能退;三年了,天下棋局已洗过一遍,你这蛰伏的北雁,大概有些思归了?”
竞庭歌笑起来,“你一个足不出户又没了曜星幛的人,知道而今天下是个什么棋局?”
“左不过南北两分,其制各异,边境平宁之中暗藏角力,双方都想在对方彻底壮大之前来一次强弱之定,以备最终胜局。”阮雪音仰望林梢叶缝间疏散的群星,
“新区。谁先动手拿下大风堡那头对方的新区,胜局可定。”
竞庭歌抚掌,停步转身,“无论过了多久岁月静好的日子,总有一根筋搭在那山外人间,你我啊,是终生戒不掉这师门传统了。”
“我可没有。你问我才答。”
“要紧的难道不是,我一问你就能答出来?”
阮雪音不再辩解。
“我承认心有不甘。其实他也不甘,偶尔夜里梦话,能听出来。”竞庭歌坦坦看她,“思归,诚然,毕竟还年轻,总想再观一观形势、谋一谋新法。祁蔚皆初定,前路大有可为,强弱随时会改易,显然那两位都作此想。那就怪不得我这第三方,也动一动心思。”
“你也只能动动心思。”阮雪音无奈。
“先动些心思,有则进,无则退,不强求。”竞庭歌中肯,“所以从寂照阁拿出来的东西,让我看看?现下你我手头相关的一切,都集合一遍呗?”
天下皆知寂照阁为谎,河洛图不存,而只少数人晓得此局终结于阮雪音和上官妧,竞庭歌就是其中之一。
她才不信里面什么都没有。
当然是被阮雪音拿走了。
“我烧了。”
“别闹。”
夜深山寂,两人僵持。
“蔚国前路尽在新政,我关心,你也关心。”竞庭歌关心的是还有无机会,阮雪音关心的是祁国有多少赢面,“所以上官宴的全部底牌,咱们闲着也是闲着,姑且摸一摸。我敢说,曜星幛和山河盘此刻都在他手里。”
这两件器物当年被她们遗留在边境,准备长埋,后来争斗起、各自散,最后的赢家是上官宴,此判断合理。
“便无关时局,”竞庭歌一叹,“我想知道,很想知道,天命,预言,真假虚实。你明明也想。”
当晚两人各自回屋,然后厨房再会,铺开纷杂残页。
挑灯夜话至破晓方歇。
醒来不知今夕何夕,外间滴答之声不绝,又是个下雨天。
阮雪音推开窗,看了会儿细雨如网铺洒山林,依稀记起阮仲将朝朝抱走,又记起说话声,仿佛是和慕容一起带着两个孩子出去了。
上午漫山遍野游玩是惯例。彼时还没有雨声。
她遂撑伞出房门,竞庭歌那头门窗紧闭,应是还在睡;南屋、厨房走一遍,确实无人。
午时都将过了,被雨困住了吧。她便再拿两把伞沿山路走,穷尽脚力,雨都小得只剩水雾了,方遥遥听见脚步声。
“朝朝阿岩!”她扬声唤。
“姨母我们在这儿!”
素来咋呼的朝朝竟不回答。阮雪音加快步子,转过山壁茂树终看见人。
队伍齐整一个没少,她松半口气。然后才见阮仲一瘸一拐,右臂被耷拉着小脸的朝朝搀着,左臂被慕容峋扛着。慕容的左边,阿岩牵着爹爹的手低头看路,步步谨慎。
“怎么了这是?”她走近柔声。
朝朝方抬头,撇着嘴可怜巴巴,尚可见泪痕,“娘亲我犯错了。”
阮雪音便瞧阮仲,不止右腿受了伤,手背、衣衫上也都有划痕。
“调皮,害舅舅受伤了吧。”
朝朝点头,小鼻子一红,又要哭出来。
“行了,你跟着姨父,好好走,舅舅交给娘亲。”山路湿滑,待会儿又落起雨来更麻烦,回去再慢慢问始末、讲道理。她匀出一把伞给慕容,自去扶阮仲。
待慕容峋领着孩子们走到前面了,阮仲道:“回去就别说她了。小孩子,爱玩儿爱闹是天性,她本又是个活泼性子。”
“闹也要分场合,活泼也须讲分寸。”阮雪音扶着人盯着路,“该有的责罚不能少,她才会长记性。”
“女孩子,不必这样严苛。”
“我和竞庭歌都这么长大的。”
“你是娘亲,不是师长。”
“慈母多败儿。”
阮仲轻笑,“好吧。我是不想对她太凶,这白脸只好你来唱了。”
红脸白脸,如此场景对话,实在很像父母亲商量着如何管教女儿。
阮雪音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半晌道:“你能护她这次,未必能护下次,更不可能护一世。”
“我尽量护得久些。日后她夫君若敢对她有半点不怜惜,等着吃我的拳头。”
到家已能闻见饭香,是竞庭歌起来操持了。
阮雪音便忙着处理阮仲的伤势,进进出出不消停。
朝朝食不下咽,来回张望娘亲,好容易被竞庭歌连哄带喂吃完了饭,跳下桌直去阮仲床边守着。
“舅舅还哪里疼?朝朝给你吹吹。”
这孩子实乃人精,闹起来如脱缰野马拦不住,一旦卖起乖来,那神情,那措辞语气,样样如蜜糖能将人甜化了。
“哪里都疼,半个月下不了地,你也半个月别想出门了。”阮雪音恰端着药盅进屋,一手还在哐当当捣药泥。
朝朝哇一声哭起来。
阮仲赶紧伸手揽,“不哭不哭,娘亲骗你呢,舅舅明日就能好。”
阮雪音将药盅往桌上一搁,“明日就能好,那你今日也别敷药喝药了,躺着等它自己好吧。”
那厢竞庭歌与慕容峋刚收拾完厨房,伸着脖子听动静。
“很像一家三口嘛。”竞庭歌道。
“最近是越发像了。”慕容峋啧啧,“这小子得谢我啊。”
竞庭歌白他一眼,“就你那孟浪之计?”
慕容峋一脸“难道不是?”
竞庭歌便牵起阿岩让她回房午睡,一壁道:“这人啊,彻底放下旧挂碍才能踏入新旅程。你那是治标,我给治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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