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记得十几年前她面黄肌瘦的样子。那宋姓大娘自然不是给她吃的草根树皮,但非亲非故只有盘剥的苛待,所予饭食不会比草根树皮好到哪里去。
是上了蓬溪山后第二年,竞庭歌方显出来肤白,个头也蹿了,当然是老师精心调养之故。
老师调好了幼年竞庭歌的面黄肌瘦,也调好了幼年阮雪音的脾胃虚弱与冬日肺疾。
医者和母亲。
两个词同时从脑中蹦出来,她有些惶然,旋即意识到自己问竞庭歌胃口好坏原不为扯这些陈年旧事。
她昨夜偷偷摸过她的脉,也看过她手臂。
脉相不见异常。那颗砂没了。
脉相是不能凭一时论的。所以她的少精神值得询问。
“我瞧你这回与蔚君陛下,仿佛与早先不同。”
“没什么不同。”竞庭歌举目望村落,又用手指挡日光就着指间缝隙往外瞧,“从前便总有分歧,昨夜先后折了慕容嶙和上官朔,这会儿恼我得很呢,怕是要恼好一阵了。”
阮雪音半晌沉吟,“上官相国我能明白。所以他并不想置肃王于死地?”
“他在他母妃临终时发过誓,不伤其兄性命。”
“不算他杀的。大可不必太自责。”
竞庭歌笑起来,转脸继续就指缝看她,
“你是想说算我杀的吧。上官朔也算我杀的。”她移视线看天,太亮,根本看不清日头,只有无尽白光,
“你都这么想,他自然也这么想,所有知始末者都会这么想。”
手掌五指挡尽了脸,日色又晃,阮雪音完全不得见她表情。
“走到昨日那一步,想要不开战而了仇怨,我想不出更佳对策。且上官相国和肃王,”她稍顿,脑中浮出大雪中上官朔面庞间凝固的沟壑,和淳风那句且听夜半松涛声,
“论对错,该偿命债。所以也不算你杀的,甚至不算他杀的,”是说顾星朗,“承担罢了。”
竞庭歌一直透过指缝望天光,刺眼至极,“我还想问你呢,顾星朗当真不追究了?”
“我也想问你,”阮雪音回身看小孩子,还在不远处,还在一个人扔石头,“蔚君当真全不知情么?当年封亭关之事不可能单凭上官家和肃王共谋,先君陛下必然知情——”
“阮雪音。”竞庭歌蓦然放下手,走近两步低声量,“祁君已经在天下人面前认了凶手为慕容嶙和上官朔之实。你再提蔚中宗和当今蔚君,便是污蔑。”
当年蔚中宗是否知情,直接关系此事本质。国君本人谋局,事情便无论如何不能私了,是为国仇;而昨夜局面,更多将其定为了家恨——
家恨才讲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而把国与民护在了乱局之外。
“你原本不知道对不对。封亭关真相。”阮雪音定看她,“他们没告诉你。所以顾星朗在崟北截下你,给出选项,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竞庭歌淡着脸不说话。
阮雪音无话可说。
“你已经以最小代价帮了蔚国脱困,也算救下万千无辜性命。”半晌她道,“我若是蔚君,不会恼你,倒该谢你。”
“你是你。他是他。天下人是天下人。你信么?除了你可能没人觉得我救了谁,他们会说,竞庭歌借祁君复仇之手除了野心勃勃的肃王,又将上官家推出去顶罪害了一代名相。我这么个心狠手辣坏名在外的,女子,”她刻意顿,重咬这两个字,
“得这种评断是应该,被称颂才是笑话。”
“你除肃王是为了固他君治,用上官家是为了偿蔚国国债。旁人不懂,他该懂。”
“他就算懂,”竞庭歌咬着牙笑起来,“终究损了好相国折了亲兄长。他懂不影响他难过,他难过只能怪我。”
棋局之上,坏事总要有人做。谁都明白这一点,竞庭歌也明白,她很自然走到了那个位置。
是天性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