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线与纬线不一定以直角相交,纬线可以从任何方向自由来回延伸,就像作画一样哦。」
与希子认为,应该依照作者要织的东西,来决定织布机的构造,所以她想自己设计。这理论实在太伟大了。蓉子听得出神,同时敬畏有加地认为与希子搞不好是个天才,不疑有他。纪久却微笑地说:
「简单说来,就是你想试试自己能以原始到什么程度的机器织出布来,对吧?」
与希子回答: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
接着又提出点子:这房子屋檐特别深,干脆好好利用,在屋檐下打桩固定水平机。纪久大吃一惊:
「喂,你大概是想效法游牧民族在帐篷外摆上那种机器吧?可那是因为他们那一带几乎不下雨才行得通呀!万一下雨怎么办?经线一旦拉好,途中是不能放开的哦。」
「哎呀,我会事先盖上塑胶布的啦。」
与希子的声音不像之前有力。
「这样依旧避免不了湿气呀。第一,流在地面上的雨水该怎么办?桩一打上去就没法移动了哦。」
「嗯……」
与希子仔细想想又说:
「那就放台垂直织机。」
「你打算放在哪儿呢?你房间已经放不下额外的机器了吧?」
与希子没出声,只是指了指和客厅相连的榻榻米房间。
「榻榻米会弄坏的啦!」
纪久丝毫不假以辞色。蓉子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
「榻榻米上面铺块塑胶板之类的怎么样?」
与希子脸上顿时一亮:
「既然管理人蓉子都这么说了。」
说着又窥伺纪久的脸色。纪久缓缓重复一遍与希子的话:
「既然管理人蓉子都这么说了。」
接着又说:
「其实我也想过再摆一台机器的,我老家那边有一个认识的织工不再织布,说她不要那台织布机了……我也希望除了学校功课外也能有一台机器,即使只是每天织点简单东西,只是一直开不了口……」
「你这怎么回事嘛!」
与希子吃了一惊。
「哎呀,那就把隔壁的房间拿来用吧!」
蓉子满面笑容地说。
纪久一再告诫自己不可以利用这个人的善良,不过,这次就抱着感恩的心情接受她的好意吧。
与希子到业余木工材料店的服务处去询问,向他们说明织布机的构造,最后决定木板的裁切和规模较大的工程请他们在店里做,剩下的送到家里自行组装。房间榻榻米铺上了一层软木板,迎接机器的准备已就绪。机器各部分的材料零件送来之后,大家就在与希子的指挥之下开始组装,连玛格丽特都出马帮忙了。不过才刚开始进行,大家就兴致全失,因为实在太过简单了。几乎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侧大木框及支撑木框的脚座而已。
「既没梭子,也没卷布轴,这到底怎么织呀?」
纪久愣住了。
「只要先将经线拉出来固定,再把喜欢的纬线穿进去就行了。这个幅宽一五〇公分,高度将近两公尺,把这当成画布,就可以在上面尽情作画了呀。」
与希子一脸满足。
「不过,这机器没有布辊,所以上面一点的地方,你可能得爬梯子,那可辛苦了。」
「哎呀,没关系的啦。」
与希子仿佛唱歌似地说。
后来,与希子对游牧民族的一往情深不止针对图案,甚至连食物都爱上了。坐在织布机前还边嚼着乳酪,说是有助于集中精神。旁边织着捻线绸的纪久发现后问她:
「摸了羊毛,又用同一只手拿乳酪吃,没关系吗?」
「没关系,没关系。这样可以增加防水性,而且触感更好。」
与希子一点儿也不在乎。纪久后来对蓉子她们嘀咕:
「用那种沾满细毛的手拿东西吃,这种事我还真学不来呀。」
蓉子她们住的那一区只要开三十分钟的车就可以到海边。
那儿有座森林,透过树梢间隙就可以远望海平线,森林一角有槲树(注23)丛生。蓉子小时候曾和家人一起到这里来健行,当时还带着莉卡小姐。
今天是和柚木两人一起来采槲树叶。
戴上厚布工作手套,以长柄剪刀剪着槲树的顶端。
途中偶尔会被其他树枝绊住,但大片大片的槲树叶还是发出唰唰的声音落下。将水由根部吸收上来,一直输送到枝叶最末端,如此的生命力仿佛因循环被切断而从切口流出,不知何往。周遭弥漫着汁液的气味,更显得绿意盎然。抬头望着茂密的枝叶,感觉里面似乎躲着什么东西,蓉子不知不觉停下手边的工作。
「怎么了?」
柚木问蓉子。
「啊,没什么……实在太绿意盎然了,好像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个季节真的是这样喔。」
柚木点点头:
「这种绿带着点无以名状的晦暗,用铁媒染可以染出黑褐色,反复多染几次就会变成黑色。染成的线一般都用来织成丧服用的布疋。」
「哦……这种槲树叶适合染丧服呀?」
「嗯……但不是正式的丧服,而是作法事之类的场合穿的。要以植物染料染出纯粹的黑色毕竟不容易,因为必须特意加入多种颜色。充其量只能当成哀悼死者的颜色吧。」
「哀悼死者的颜色。」
这句话在蓉子的脑海里盘旋了许久。
她仰头从被裁落的枝干缝隙仰望高远的天空。
回到柚木的工作坊,立刻将采集回来的槲树叶切碎,直接放进咕噜咕噜沸腾的大锅里,将槲树叶的色素熬出来。这种时候蓉子总感到一股冲动,想坦然表露某种不为人知的性格,有种浮动不安的兴奋感。
然而这回铁媒染却没染出柚木所预期的黑褐色,而是感觉偏暗的栗子色。成束的绢丝末端逐渐晕褪成淡茶色。她又重复染了几次,以去除着色不均匀的部分。
「真有趣呀。即使同一个季节来采,也不见得每年都可以染出相同的颜色。不过,这样就和客人预订的商品不符了,还是让它醒一下,明天再煮一次试试看吧。」
「我想试试其他染媒,可以吗?」
「当然可以呀。说不定铝会有出乎意料的效果唷。」
才刚把试染用的绢布放进醋酸铝的媒染液中,说时迟那时快,竟变成意想不到的亮丽颜色。
「啊……」
「哦,偏朱红的粉红色,是珊瑚色呀。」
「竟然可以染成这种颜色啊。」
绢独特的光泽使颜色更显绚丽,然而又带点内敛沉静之感,这和化学染料染出的粉红色有明显差别。
「若是带得回去,把你的份装进麻袋里吧。要是顺便,我就开车送你回去。啊,对了,我刚好要买东西,就这么决定吧。」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于是柚木便将蓉子连同槲树叶一起送回家了。
与希子看到她带回来的试染珊瑚色布片,简直欣喜若狂。
「就是这个颜色!我要的就是这个颜色,要放在我这次织的那块布正中间。」
「颜色虽浅却很饱满,真是漂亮的颜色呀。」
纪久也赞美道。玛格丽特说:
「珊瑚红……真是令人怀念的颜色呀。」
「啊,这和莉卡小姐现在身上的带扬(注24)颜色一样。」
纪久说。众人不约而同将视线移到餐桌旁的莉卡小姐身上。
莉卡小姐微低着头,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从上面正好看得到带扬。果真是这个颜包。
「真的耶!应该是相同染法吧?」
「这就不知道了……我想莉卡小姐的带扬,多半是用祖母年轻时做长襦袢剩下的碎布做的。」
那即使不是用槲树叶,说不定也是用同属山毛榉科的染料染的。染媒应该是白矾(注25)吧。蓉子猜想。
「我正想请人帮我染一些羊毛。嗯,能不能请你帮我用这个染?」
与希子热诚地请求。
「好啊。我带了很多槲树叶回来,明天就来试试吧。那你要帮我切叶子唷。」
「了解。」
与希子兴奋得像个孩子。
那晚蓉子做了个梦。
一株很大的槲树,叶子十分茂密,叶荫缘得浓淡有致,迎风摇曳。
蓉子发现其中似乎躲着什么东西,凝神一看……鸟吗?不,那是……莉卡小姐,是莉卡小姐!原来莉卡小姐在绿叶丛中,像小鸟般忙碌地工作着。啊啊,原来,莉卡小姐在那里呀,蓉子放心了。莉卡小姐看起来很忙,所以蓉子不好意思叫她。
莉卡小姐虽然是人偶,却有生命。
从前祖母曾说,身体是生命的「驿站」。神社举行祭典的时候,神明的灵魂便乘上神轿,那个地方就称为神灵的「驿站」。
生命是段旅程,我们的身体只是生命偶然投宿其中的「驿站」。同样的,莉卡小姐的生命也暂居在人偶莉卡小姐的身体里。
这就是祖母的解释。莉卡小姐的生命依然活着。
正想走近槲树,却再也见不到莉卡小姐的身影,仿佛凭空消失了。槲树叶荫中,只剩下沾着细碎银色露水闪闪发光的蜘蛛丝披风,架在她原来待的地方。原来莉卡小姐忙着织隐身披风呀。莉卡小姐的隐身披风因微妙的光影折射而不断变化。
正这么想着时,蓉子醒了。
……莉卡小姐正织着隐身披风……
柚木曾经说,印染就是将草木的生命转换成颜色。
或许,印染也是在创造生命长远旅途中的一处驿站。
然而第二天却没染成功。
打从熬煮染材的那一刻起,蓉子就有不祥的预感。煮出来的颜色和昨天明显不同。
但她知道与希子近乎痛苦的期待,因此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熬得比前一天更久,最后还是熬不出和昨天相同的颜色。
另三人也陆续到锅边张望,但每个人都失望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半安慰半鼓励地说:
「也许经过了染媒就不一样了。」
然而即使经过了醋酸铝染媒,也只是变成浸过泥的稻草色。
大家都知道与希子这次拜托她染的羊毛,是她自己一手从原毛开始脱脂、精练、再纺成的。
与希子沉默不语。
这份沉默使蓉子坐立不安,因为她感觉与希子的怒气和沮丧,正如海啸般朝自己席卷而来。
沉重的气氛充斥整间屋子。
蓉子抱起莉卡小姐,轻轻抚摸那条带扬。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那染液染不出这个颜色呀?莉卡小姐。既然如此,就用铁媒染。对了,用木醋酸铁……
蓉子站起身来,放下莉卡小姐,取出装有木醋酸铁的容器,开始调起溶液。
纪久看蓉子又开始有了动作,忍不住问她:
「你要做什么?」
「我想试试铁媒染。」
蓉子静静回答。
「铁?可是用铁媒染的话,八成会变黑吧?」
「嗯,不过我想总比丢掉好,因为这可是槲树宝贵的生命呀。」
蓉子拿了几条做丝巾的绢布,以清水洗净再放进染液煮,再经过染媒,果真变黑了。她以清水洗过,再放入染液煮,如此重复几次后,颜色固定下来了,染成朦胧地笼罩紫色调的黑色————灭紫色。
「哇!」
难得纪久也会尖声大叫。
「我喜欢这个颜色!好漂亮喔,真的好漂亮。」
蓉子的表情终于稍微明朗了一些。与希子也靠过来了,大家都有点紧张。与希子沉默地盯着刚染成的湿丝巾好一会儿,接着,缓缓地开口说:
「好漂亮的颜色……帮我染这颜色,拜托你。」
就因她这句话,蓉子祖母的家仿佛活回来了。
「我的捻线绸也麻烦你。」
纪久也仿佛松了一口气似地笑着拜托她。
※
蓉子正将豌豆荚的丝一一拉掉,餐桌上放了尖尖一堆豌豆荚。
屋外是个晴天,微风偶尔会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来,是个让人昏昏欲睡的晴朗午后。
下楼来冲咖啡的与希子拿了水壶、扭开水龙头,往里面装了水后放到火上,便在餐桌边坐下。她看到山一般高的豌豆荚,忍不住问: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纪久老家寄来的。」
「嗯,这黄绿色真是漂亮,又青翠又水嫩。」
说着,也拿起一个开始拉起丝来。
「怎么样?进行得如何?」
蓉子问起她的谕文。
「根本没办法进行,这么爱睡,我就是为了提神才下来冲咖啡的。」
水壶哔哔地叫了。与希子赶紧起身关掉瓦斯,正要放上滤纸和咖啡粉时,问道:
「要喝吗?」
「嗯,好啊,麻烦你了。」
蓉子点点头。与希子放入两人份的咖啡粉。从庭院飞进一只牛虻,一听到它拍动翅膀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晃动了一下身体,但牛虻根本连停都没停,就从厨房窗口飞出去了。
整间房子里开始弥漫咖啡的香味。
「来。」
「谢谢。」
蓉子停下手边的工作,接过杯子。与希子也倒了一点在莉卡小姐专用的小杯子里,招呼说:
「来,莉卡小姐也来一点。」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莉卡小姐似乎轻轻点了点头以表谢意。
「已经进入非得关上纱窗才能防虫的季节了喔。」
与希子轻描淡写地说。
「哎呀!」
蓉子一脸尴尬。
「这间房子没有纱窗耶。」
「咦?真的吗?」
与希子说。她似乎感到十分意外,忍不住站起来检视窗户。
「啊,真的耶。有辽雨窗,但没有纱窗。」
这时纪久刚好回来。
「我回来了。对不起,害你这么麻烦。」
「哪里。」
纪久连忙洗手,并坐到桌边加入给豌豆荚拉丝的行列。
蓉子心想:她身上沾满外面的气息。蓉子感觉得到公车及学校里的喧闹包围在纪久身旁。
大体上,蓉子每次见到人,立刻就能从对方身上的氛围感受到某些讯息。这点相当特别,她却因为长期和莉卡小姐相处,自己并没有察觉。
「真是的,一次寄这么多来,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纪久过意不去地说。与希子说:
「很好呀。我最喜欢趁豌豆荚嫩时,过油快炒一下,再撒点盐来吃,早就想痛痛快快吃一次了。」
「谢谢你这么说。其实还有一封我妈写给我的信,随豌豆荚一起寄到。我最近可能非回岛上一趟不可,她说要建坟。」
「咦?是哪位……」
大家瞬间不禁停下手上动作看向纪久,纪久慌忙说:
「不是,不是,好像是要把旧坟全部集中,整建成一个新的……」
叹了口气又接着说:
「因为是乡下,即使只有一座坟,也有自古以来数不清的祖先在里面。有确实祭拜的,或是有成套墓碑的坟,当然可以一目了然;但一百年前出生没多久就夭折、连名字都没取的孩子就只有小石头似的坟,这样的坟到处都是。从前父母在世时或许还照规矩备了花瓶,但现在都找不大到了。大体上,那块石头前面的地上会有个类似蝉的幼虫钻出来的洞,那就是对死去的孩子还有一点记忆的人插香的地方。究竟是人特地挖来插香的洞呢?还是蚂蚁的巢穴呢?还真难以分辨。不管是一百年前还是两百年前都一样,换做成年男人的话就可以建个像样的坟了。不过我倒很喜欢那种不认真找就会错过的古代小孩坟,感觉就像在早春的原野一隅发现笔头菜(注26)似的。」
「哇,好棒喔,好有乡村风情,完全没有坟墓原有的晦暗印象。我一向都觉得扫墓很烦。」
与希子羡慕地说。纪久望着远处继续说:
「喔,我对扫墓的印象总是停留在烈日当空旧历中元盂兰盆节的午后唷。耳边全是寒蝉(注27)的鸣叫声,坚硬的干涸地面。即使如此,乱草却到处丛生,所以不仔细找的话,就会错过那个洞唷。现在听说已经决定要把所有的坟集中起来,盖个列祖列宗佳城,然后来个……揭幕仪式?是这样说的吗?」
「这个嘛,落成典礼吗?」
「哎呀,不管啦,反正这个仪式好像不能不参加,真讨厌。原本有那么多历经风吹雨打的小坟,如今那些地方都将经过整地,弄得平平整整的。我所喜欢的那些连名字都没有、毫不起眼的小坟也一定会被忽略掉,然后改立一个又大、又丑、又招摇的新坟。」
不知为何,蓉子突然觉得必须为纪久的父母亲说几句话。
「丑不丑,不看怎么知道?」
「不,那种东西一定就像阿菊(注28)小姐说的那么丑。」
与希子斩钉截铁地说。
「讨厌耶!干么把我说成阿菊小姐?」
纪久嫌恶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