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听到『坟墓』、『丑』、『Ki-ku』这几个字眼,自然就……」
「丑的是阿岩(注29)小姐吧?你是不是把《番町皿屋敷》和《四谷怪谈》搞混了呀?」
「啊,是喔?反正就是怪谈的形象嘛。」
「怪谈过一阵子再说或许不错,因为这房子没冷气。」
蓉子轻描淡写地说。
「岂只没冷气,连纱窗也没有呀,我刚刚发现的。一定会有很多蚊虫。」
与希子一副「这下死定了」的表情。
「我只怕蛾,比蛇跟蜈蚣还怕。」
纪久听了,立刻以罕见的强调语气说,她那气势吓得大家几乎都要倒退一步。与希子接着说:
「那东西很少人喜欢吧。」
「我是真的受不了,生理上无法接受。」
「可是你老家那个岛上应该也有很多蛾吧。」
「有啊,所以才搬走呀。」
纪久恢复一贯的沉稳语调,大家都愣住了。
这时玛格丽特也回来了。如平常一样扎成一束的暗褐色头发,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
大家齐声说。
「怎么了?大家好像讨论得很热络。」
「这个房子没冷气也没纱窗。正说到纪久怕蛾,因此逃离自己出身的小岛。」
蓉子完全无视与希子扼要的说明,只是转向纪久:
「蛾这种小东西,这附近也很多哦。你见过夏天晚上公园里点的诱蛾灯吧?」
「不过,镇上更多吧。说起乡下的蛾才真是吓人……啊,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祖母大约十年前过世,就葬在刚刚提到的旧坟里;她过世前住的房间和主屋分开,中间以一段渡廊相连。有一天,我正要去叫祖母,结果发现那渡廊的栏杆上贴着一只我有史以来见过最大的大蛾。这么大哦!」
纪久又罕见地皱起眉头,双手比出一个圆圈,脸上露出不堪回首的表情。
「我觉得自己心脏似乎停了,一时动弹不得,接着一点一点往后退,然后凄惨尖叫着逃回主屋。从那时候起,我就再也无法经过那渡廊。」
纪久紧紧闭上眼睛和嘴巴,仿佛告诉大家这故事说完了。
「蝴蝶呢?你也怕吗?」
「倒不像蛾那么怕……我怕鳞粉,所以从小就不敢摸,光看倒是没关系。」
「不过,纪久,你织的捻线绸还不是用蚕蛾茧做成的?把蛾破茧而出后的破茧收集起来,拉平做成丝棉,再纺成线织成的,不是吗?」
「就是啊。」
纪久叹了口气,似乎颇为感慨地说:
「人生真是矛盾呀。」
看来纪久心里对这事一定曾经有过一番挣扎吧。
蓉子过意不去地说:
「这里呀,的确镇上更多啦,不过……你看,这庭院很大吧,树木又长得茂密……」
「好像丛林喔,对吧?」
与希子搞笑说。
「所以,虫很多,蛾也……不过,倒没那么大的。」
蓉子后面那句仿佛是为了安慰纪久而说的;纪久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希望如此。」
「到底还是不能没纱窗喔。」
与希子同情地插嘴说。
「哪有钱呀,纱窗很贵的。」
蓉子尴尬地说。在旁边那间房间铺上软木板,其实也花了不少钱。
「从伙食费里一点一点省吧。」
玛格丽特提议。
目前,伙食费都是每人各出一份表决出来的数目,放进罐子里,由大家轮流以罐子里的钱去买菜。回来后,再把收据和找零放回罐子。在外面临时看到特卖商品时,就先买回来,把收据放进罐子,拿走应拿的钱。收据上面都有注明购买人的名字。
「请某人别再买些莫名其妙的乳酪了。」
轮到与希子买菜的时候,老实说,大家一直很不以为然。但毕竟每个人对食物都各有各的偏好,所以截至目前为止,尚未演变成如此严重的问题。不过必须省钱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
「对了,把庭院里茂盛得像丛林的杂草赶尽杀绝,统统拔来吃好了。」
不知与希子是否也对乳酪的事情感到内疚,突发奇想地说。
「又说些不切实际的话。」
话题一离开蛾,纪久就立刻恢复冷静。
「可这不是一举两得吗?把草除干净,虫就没地方住啦,又可以省下菜钱。」
「不过要吃草也得看季节呀,早春的话或许还行得通。」
「不!
出乎大家意料,玛格丽特竟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与希子说的很有道理。草呢,虽然早春的时候最嫩最好吃,但也不是说其他季节就不能吃。这全看用不用心。比方说,拔起来烫一下,再剁碎混到松饼里,之类的。」
玛格丽特这时指的松饼就是煎饼,这点大家都心里有数。
「对喔,或许对身体也有好处……」
蓉子最喜欢做这类东西了,最后大家都赞成。
当然,光凭这样省不到什么钱。不过,「吃庭院里的草」这种类似《鲁宾逊漂流记》的作风,还有带着「贴补家用」、「勤俭持家」意味的这种办家家酒的乐趣,深深吸引了四个人。
「拯救纪久纱窗基金正式成立!」
与希子郑重宣布,纪久低头一礼:
「不胜感激!」
目前还是继续过着没有纱窗的生活。
但雨后打开窗时,吹进略带湿气的草香,以及穿过树梢直接吹进餐厅的凉风,都让人感到神清气爽。
刚开始不懂得应该先去除野菜的涩味,也不知道调理方法,但久了也开始抓到诀窍了。
蒲公英、苦苣菜(注30)、鸡儿肠(注31)等菊科植物,这些野草一般不拿来食用,但只要搀进其他东西里面就容易入口了。为使小松菜(注32)等看起来分量多一点,就加入四分之一强只大概猜得出是菊科的不知名杂草。反正也吃不出来,大家便若无其事地全吃下去了。
但繁缕(注33)虽然是有名的春天七草(注34)之一,但不管怎么洗都还是沙沙的,只要搀进一点就很难吃。与希子她们每次一放进嘴里就立刻发现:「啊,吃到繁缕了。」但川烫之后的鲜绿色实在很美,大家看在颜色的份上,还是吃下去了。
窄叶野豌豆(注35)、小巢豆(注36)等豆科植物也是调配比例后会比较好吃。摘下藤蔓尖端凉拌或热炒都可以,有时也做成菜饭。
炸成天妇罗是最好吃的,但野菜的特殊风味会因此变淡。起初大家都很喜欢,但后来都吃腻了。而且炸过野菜的油因涩味而变质,无法重复使用,因此要做野菜天妇罗时,一定是用炸过很多次的回锅油,而且一定是选味道强烈叫人受不了的野菜来做。
吃惯了之后,庭院也不再杂乱无章。
「全部拔光的话有点可惜喔,连根拔除的野蛮行为我可做不来呀。」
虽然有人这么认为,但到底也不打算任其长成野菜园。有些植物蓉子想试着种种看,而其他人多半也有相同想法。因此就把已经日趋整齐的庭院分成四等分,各自管理。
蓉子想种蓝草(注37),但又觉得自己能力还不够。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自己也能养缸(注38),建蓝(注39)。
现在还是先种茜草(注40)吧。
※
人行道上的槐树(注41)开始结出白色花穗。
「槐树不论新绿还是开花都很漂亮,从公车站走回家这段路走起来真愉快呀。」
回到家的纪久说。
「人行道那些槐树是不错啦,不过附近运动公园里面的更大。枝叶往四方伸展,不下几百个花穗开得像铃铛一般哦。」
蓉子幼时,天黑后和莉卡小姐穿过公园回家时,曾经看过数不清的白色槐花穗宛如蜡烛般浮现,在黑暗中迎风摇曳时,仿佛听得见铃声怱远怱近地响着。
或许也是因为莉卡小姐在身旁,才会碰上如此不可思议的景象吧。
「槐树的花也可以吃哦。」
纪久似乎想打破蓉子的多愁善感,说出如此煞风景的话,同时拿过餐桌上的《食用野菜》啪啦啪啦地翻了起来。
这本书是蓉子等人最近最爱看的书,但她们不管可不可以吃,勇于挑战所有野菜。这本书的最大功能,在于确认该植物是不是毒草。
「对,不过有点高。嗯,没工具的话很难采到。」
「又会被看见。」
蓉子走到水槽边,洗着鸭跖草的嫩芽。
根还没长稳、才刚冒芽的鸭跖草很容易从地面连根拔起,所以洗的时候得用指甲将带土的根一一掐掉。
祖母很喜欢鸭跖草,所以一到花季,庭院中就开满淡蓝色的花。
仿佛对耝母还残存着敬意似地,鸭跖草的嫩芽此起彼落争相钻出庭院地面。
「因为耝母除草时总是特别对鸭跖草网开一面。」
蓉子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在大碗中仔细清洗嫩绿的鸭跖草,然后放到筛子上沥干,摆到白色盘子上。
正如它的日文名称「露草」,盘子的白将它带着水珠的嫩绿衬托得更加鲜艳。
水槽后面是一扇木框窗户,可以看到丹桂(注42)的嫩叶略带湿气地闪闪发光。屋外天气微阴,今天湿度似乎颇高。
「那个要做什么?」
与希子指着鸭跖草。
「我打算凉拌豆腐,或是放进味噌汤也不错。」
「这样吗……我今天有聚餐,晚上不能在家吃。」
「那帮你留一点消夜吧。」
蓉子说着擦干双手,走到宽沿廊那边去看看媒染的情形。
这时玛格丽特回来了。
「我从河堤摘了窄叶野豌豆回来。」
说着将,最近经常带在身上的纸袋放到餐桌上。
「窄叶野豌豆会不会已经过时,太老了呀?」
与希子老实不客气地说着,正想张望。
「没问题的,我只摘藤蔓最嫩的尖端部分。」
玛格丽特直接上二楼放下她的东西。与希子摘下一截袋子里的窄叶野豌豆藤蔓,缠绕在指尖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莉卡小姐乖乖地坐在她对面的专用座椅上。
过了一会儿,蓉子回到厨房,发现餐桌上盖着一条白桌布,屋里都没人在。
布上面沿着餐桌的圆周,朝里朝外交错地排了一圈窄叶野豌豆的藤蔓。两两间隔中,随性摆着鸭跖草的叶片、小小的蛇莓果实,还有春紫苑(注43)般的小花。白色与淡红、各自明度不同的绿、春紫苑花蕊的浅柠檬黄,如此构图真美得叫人屏息。
蓉子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时,纪久从外面回来了。
我回来了————纪久才打完招呼,也立刻目不转睛地盯着餐桌。
「……我刚刚走在路上,心里一直想着唐草(注44)花纹哦。真叫人震惊呀,这简直就是唐草花纹。」
「不过,又很像莫里斯(注45)的设计。」
「因为他的设计也是以植物为基本……咦?难道这不是你做的吗?」
蓉子连忙摇头。玛格丽特下来后,问她,她也说自己的确摘了窄叶野豌豆回来,但后来的事情就完全不知道了。
「那么一定是与希子喽。没错吧?莉卡小姐一定看到了吧?」
纪久开玩笑地问莉卡小姐,莉卡小姐当然没回答,但纪久心情非常愉快,因为看到那么美丽的东西,又正是自己最心仪的唐草花纹。
「与希子人呢?」
玛格丽特问。
「啊,我刚刚在半路上过到她,她说要去参加聚餐。」
「啊,对,她刚说过。」
虽然很舍不得破坏花草圆舞曲般的环形装饰,但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把它们做成当天晚上的菜了。
※
樱花季节过后,走在山野中经常会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发现紫藤花的帘幕。紫藤季节也过后,就开始发现开在高处的毛泡桐(注46)花了。那是比藤花再深一点的紫色。藤花由上方往地面垂挂,毛泡桐的花则朝向天空。
「毛泡桐花的紫很漂亮喔,真是高雅脱俗。」
纪久的语气仿佛才刚见过这光景似的,仿佛传达出感动的余韵。
「啊,出大马路后第四个十字路口前的那户人家,你知道吧?那是毛泡桐喔。因为旁边有松树,显得没那么醒目。每年我都会『啊,对喔』恍然想起来。」
「染不出那颜色吗?那颜色叫『花紫』是吗?」
「这个嘛,偏深蓝的紫藤色对吧?我想用蓝染后再加红花,不过……」
「蓝染吗……那就有点困难了喔。」
「对呀。」
蓝染一定要有蓝染缸。柚木都是在郊外朋友家染的。
「不过,以前的人还真厉害喔。怎么想得到那种事呀。又是发酵,又是氧化的。」
「现在大家都以这些化学变化的名称来称呼,不过以前的说法应该感觉比较亲近吧,一定也是猜想着『如果变成那样,应该会产生这种变化』,然后一再尝试,对吧?」
「你这倒让我想起紫萁(注47)刚长出来的卷须。」
「对。」
「那中间还卷着松软的棉,对吧?」
「对,对。」
蓉子回答。心理想着紫萁之所以可爱,全是因为那蓬松柔软的部分。
「把那些全收集起来,加上一半丝棉纺成线,再以此为纬线,以绢丝为经线,织出来的就称为紫萁捻线绸(注48)。」
「那得要搜集很多很多喔。」
蓉子兴奋地说,一支紫萁的棉还不及棉花棒头的一半。
「嗯,很多很多……虽然我也没实际见过,不大清楚。」
「不过,为什么是紫萁呢?虽然我觉得能把这蓬松柔软的部分实际拿来使用很棒,可是这工作一定会让人头昏眼花吧。」
「从前日本农村很穷,只要能增加一点分量也好,才会开始这么做吧。不过,据说紫萁的棉具备防水功能,保温效果也很好。」
「喔————」
蓉子微笑地听着。
纪久突然若有所觉问她:
「有什么不对吗?」
「不,只是一聊到这类话题,纪久就浑然忘我。」
纪久有点脸红。
「你很喜欢吧?那种纯手工的工作?」
「我们大家都一样吧。」
蓉子附和着说。这四个人的共同点果然就是手工。
「我真想趁像紫萁捻线绸这种珍贵的技术还没式微,赶紧到当地去实际看看。日本有很多这类地方性的纺织品哦。」
纪久的话中蕴含着热情。蓉子心想:这人迟早会展开她的旅行计划的。
同样都是纺织品,纪久却偏好研究捻线绸,与希子则对奇勒姆有兴趣。纪久大概是受了老家的影响,与希子又是为什么呢?
蓉子故作轻松地问了与希子这个问题。纪久在一旁织着布。与希子想了一会儿说:
「这个嘛……或许是因为我在内心把那一带定位为『西方』的象征性地区吧。虽然我们称欧洲为西洋,但以现今日本来说,却完全不觉得有那么远。虽然各家说法不同,但我认为丝路最西端是在中近东一带哦。提起丝路,就让人想要环游世界呢。身在最东端,心里却想着最西端,感觉就像拥抱着大半个地球似的。」
与希子在胸前摆出一个环抱的姿势。
「好棒喔。」
为什么特别对「西」有兴趣呢?
「应该和玛格丽特想采寻『东』的动机相似吧。或许玛格丽特也在探寻自己心中的极东之地。」
纪久不知何时停下了织布的动作。
「对,或许人是为了追寻某神东西而生的。这样一想,真希望死前可以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喔。」
但真的这样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些知道死都没找到自己所要找的东西的人,该怎么办?比方说:祖母要找的东西是什么?祖母找到那东西了吗?
……我所要找的东西是躲起来的莉卡小姐吗?是我尚未领会已死事实的祖母吗?又或者是尚未见到的草木本色呢?
蓉子看着莉卡小姐如此想着,却没说出口。
……不过,这和追寻又有点不同……
持续了好一阵子的菜种梅雨(注49)总算停了。树木与其周遭的空气绽放着洗净后的湿润光彩,就在这样一个午后,蓉子等人的家里来了一位客人。
蓉子听到玄关有声音,出来一看,原来是位头顶全秃、穿着西装,刚迈入老年的男子。他站在三合土地上,不知为何整体给人一种单薄的感觉,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头微微低着。他问:「老太太在家吗?」蓉子答:「我祖母过世了。」他的眼神立刻变得恍惚,显然不知所措,一时张口结舌。蓉子只得又说:
「还没一年。」
那人总算唉声叹气地低声说:
「真没想到,请节哀。」
又说改天再专程到灵前上香。蓉子看他想就此离开,便留他说:
「呃,您应该是有事才来找祖母的吧?方便的话,请到里面用茶。」
遇见认识祖母的人,很奇怪地,心里便想亲近。那人有点犹豫,但看了一眼手表,便说:「那就打搅了。」同时脱起鞋子。蓉子把他带到客厅,榻榻米上散置着莉卡小姐的衣服,因为自己喜欢其实我真的一直都在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其实我真的一直都在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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