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方喝了一口茶水,“好茶。”然后便陷入了沉思。
章惇以为沈方在组织语言,等了片刻之后见沈方仍然没有开口的意思,“子矩,这茶可有什么不妥?!”
沈方笑道,“我等喝茶为的是品其中的香雅之气,而党项人喝茶却是为了生存。是故我们需要的是好茶,而党项人需要的则是茶。”
章惇、庞建岳不解沈方之意。
“党项人食物以肉食为主,汉人食物以粮食为主,党项人需要茶叶来帮助消化,汉人也需要食盐来增加味道,但西夏之地并不适合生产茶叶,而大周食盐却有海盐、井盐多种来源。党项人满足了其本温饱之后,便会追求生活的质量,对茶叶的需求便大为增加。”
“北辽以一匹劣马换我朝五石茶叶,几乎等于明抢,同时又以茶叶和女真、室韦、奚族等异族换他们的牛马,北珠,利润之高,远甚我朝数倍。西夏也同样如此,除了党项人自己使用之外,他们控制了河西走廊,便有了丝绸、茶叶的定价权,党项人需要茶叶,西域乃至更远的泰西更加需要。为了改善生活,为了通过茶叶获利,西夏、北辽亡我之心不绝,说到底还是其地并不适宜大规模人口的繁衍,为了种族的延续和生存,他们便不得不东进、南下与我朝争利、争地。生存危机到最后转变成经济方面的危机,其中也有茶叶危机。”
“历次战争或许不是以茶叶为动机,但茶叶却在背后承担着重要角色,毕竟,每一个种族都有改善自己生存的需求和权力。”
“要想永久地占领这块土地,就得让这块土地上的人民看到希望,让他们相信有了大周的统治,他们会过上和平的生活,不必担心有外族的入侵,不用担心填不饱肚子,不用担心吃了肉之后喝不到喝不到帮助消化的茶水,这才是战争所要解决的问题。”
“大周的将士,不是侵略者,而是解放者,将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从对草地的依赖之上解放出来,对牛羊肉的依赖上解放出来,让他们选择水草之地定居,给他们种子、耕种技巧,让他们吃的饱,穿的暖。”
“对于按大周安排合理工作的当地百姓,无论其种族都可以获得温饱和比以往更加优越的生活条件。这个理念,要通过火枪、物资、宣传深入人心,说起来伐夏之战乃是速战,但却并非只是军事上的速胜,而是由政治战、经济战、文化战、宣传战齐头并进的速战。”
“兵锋到哪里,路便修到哪里,大周的物资便源源不断地运到哪里。西夏百姓的财物一概不取,参加修路还可以得到粮食衣物;但官府、权贵的财产一律充公,达到以战养战的目的。我们要用手中的火枪取消党项贵族的特权,对于反抗者,甚至不惜斩尽杀绝,我们要的是踏实过日子的普通百姓,而不是骑在百姓头上代替我们进行管理的买办。”
“总之,要用火枪让党项人害怕,用物资让党项人屈服,用差使让党项人忙起来,用平均主义让党项人分散而治,把西夏按州、县、乡、村四级治理,百姓没有允许不得离开所治之处,违者一律格杀。在这种胡萝卜加大棒的双重威力下,就是一个铁人也能给他捂热。”
章惇、庞建岳听到沈方所讲的方略,只觉闻所未闻,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但是真觉并不实际。章惇思索了片刻,提出了一个问题,“子矩格局远超我等,只是大周与西夏远隔千山重关,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西夏途中损耗甚巨,而且大周虽然这几年国泰民安,但物产还不足以供给西夏百姓,若施行此策,只怕首先拖垮的便是大周。”
“若在以前或许如此,但如今,大周各路州均开始用水泥修路,使用昌国产的轻便马车,而昌国物产丰富,足可满足百姓所需,外部输入的效率比以前增加了十倍不止。而另一方面,此方略更加注重的是西夏内部的合理分配。原本西夏便已生存了上百万人口,即使没有大周的补给,在满足西夏百姓生存的前提下,西夏贵族还可以有更多的结余。如今,大军压境,除了官兵对西夏贵族进行劫掠之外,所得收益足以满足一到两年西夏百姓所需,有这一两年的缓冲,足够在整个西夏推行汉化,普及农耕。”
“党项人逐水草而生已有千年,岂会因一纸命令而改变千年传统,即使攻占下来,还是会有不停的反叛。”章惇提醒道。
“大周百姓使用三尺布也有千年,但六尺布一出,三尺布便渐渐淘汰。类似的铜镜、玻璃、成衣还有很多。如果有好的生活,百姓会主动改变习惯,党项人逐水草而生,是因为土地贫瘠物产甚少,加之对农耕技术并不熟悉,放牧牛羊可以获得稳定的食物。但是,农耕所能养活的人口大大超过放牧,而西夏之地亦有适合农耕之地。一方面是稳定的物产保证,整个大周的帮助扶持,另一方面是颠沛流离的游牧生活,还会因此遭到擒杀。党项人有传统,但他们也并非视死如归的蠢材。只要他们能明白这个方略,自然会做出选择。”
“眼下的战争,有了火枪之后,正面战场战胜敌人不费吹灰之力。关键是信息通畅和物资补给不要出差错。不要闹出数十万党项人聚集,大周官兵还蒙在鼓里这种低级失误,不要出现因天气或人为原因导致后勤补给出现亏空。便是所有的党项人与大周为敌,我等亦可分而治之。”
“所以伐夏之战,难的并不是战胜党项人,而是如何统治他们,征服他们,从内心深处征服。”
“此方略宋国公可知?朝廷可知?”章惇问了一个难以回避的问题。
“沈某临时起意,并未与家父提起,当然朝廷也并不知晓。”
章惇苦笑道,“如此重要的方略,岂能不与主帅、朝廷商议?!”
“沈某提出此策,并没有要求庞将军按此策施行,这么庞大的计划,绝非一支军队可以建功。沈某是想提醒一下庞将军,要认清楚此战的目的与形势,要充分研究目前军力对比之下,如何建立快速可靠的信息渠道,如何通过修建通道保证物资供给,加强与党项人的联系,学习他们的语言,了解他们的习惯,想办法改进他们的生活,这才是攻夏的万全之策。”
庞建岳起身拜倒,“沈公子所言,震聋发聩,末将受益匪浅,末将往昔熟读兵书,也未尝见如此全面细致之言,离开战还有数月,末将会依沈公子之言,仔细琢磨,拿出一个可行计划。”
“庞将军免礼,沈某静候佳音。”沈方将庞建岳搀扶起来,见其能够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也感到十分欣慰。
庞建岳站起身后,犹豫道,“既然沈公子胸有韬略,已有必成之法,何需再涉险地,末将斗胆直言,沈公子与章相应放弃西夏之行,回宋国公帐下共同主持伐夏大业。”
沈方笑道,“来去不过几个月,也不会耽搁许多功夫,沈某与章相身负武艺,又有路引,无论何等险境亦能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