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微笑,“那就先造海。要造得比天更广。”
……
四百年前的天下是谁的天下?
文官武将说这是皇帝的天下。
巫婆神汉说这是神仙的天下。
修行人说这是神剑门的天下。
皇帝的天下要去国都找。神仙的天下要去神界找。神剑门的天下,去昆仑就能找到。
那如今的天下又是谁的天下?
天下人说,这是天下人的天下。
……
岁月沧桑,英雄美人终要迟暮,万物有情,唯独光阴不留人。
自神剑门主以无上法力将琼华峰高举,封住昆仑仙路,绝地天通后,又过了三百年,曾经名震六界的神剑四宗,已经成为遥远的传说,后人都在追逐他们的背影,可道踪渺渺,终究是无人再见到他们。
三百年来,江湖风起云涌,新一代人也在用神剑法门,挣自己的名头,每天都有新的传说,就像海潮一样不会停息,而古老的故事,也都隐没在厚厚的尘沙里。
渝州城,永安当的小伙计景天睡得正香,梦里的景象却并不愉快。他梦见的不是御剑乘风逍遥天地,自他十岁那年第一次踩着树枝飞上天空,这种自由的感觉总是能让他开心;他梦见的也不是渝州有名的荷叶鸡,香喷喷,一根鸡骨头嘬半天都还有味道;他梦见的东西和过往十九年人生里所有朴实无华的经历毫无关联,倒像是在说书人的神仙演义里闻听的那些怪奇,可他从未见过这些景象,又何从想象呢?
他梦见鬼界遥远的天空,灰扑扑像一面旧镜,大地上亿万鬼卒举着斧钺,奔涌如冰河,数不清的旌旗与十面大纛高举,旗幡在阴风里被扯得笔直,他们战意汹汹,可古老的敌人却仍未现身。
他梦见大地上流淌血河、弱水与黄泉,大浪滔天,风波如怒,无数的鬼魂跨过忘川上凄凉的奈何桥,而轮回井已经拥挤不堪,叠起来的鬼类就像山峦。
他梦见十八地狱破碎,恶鬼咆哮,吞食地藏王的血肉,慈悲的菩萨身高万丈,此时双眸微睁,气息奄奄,群魔在其如山的体躯上发出恶毒的尖啸。
数不尽奇诡而宏阔的景象在梦里真实无比,简直就像是那些遗忘的记忆重新涌现。一道灵光打破了胎中之迷。鬼界曾发生过的,或许也是正在发生的剧变都让景天神魂颠倒,这是个恶梦,他在床铺上哆嗦着,汗出如浆。
他在梦里忽高忽低,忽上忽下,看了许多可怕的事物之后,他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鬼,正飞快地跑过大地,当他穿过亿万鬼卒的军阵,他们会齐齐让开一条宽阔的道路,任由他飞奔,飞奔过荒原和三条太古的河,挤在奈何桥上的魂灵急急忙忙,哪怕跌入忘川也要腾出通途。
于是他就这样飞奔,跨越十八地狱,在流血的地藏与贪馋的群魔注视下,跨越阎罗十殿,在铁面如冰的阎王判官凝视中,跨过盛开曼殊沙华的平原,在迷途的魂灵仰望里,一路到了轮回井边。
所有的鬼都看着他,眼里满是希冀。
一个女人的声音对他说:“飞蓬,你是我们的希望。不要失败!”
“不要失败!”群鬼怒号。
“不要失败!!”
景天见无边的鬼类围拢上来,眼睛里说不出是哀求还是残忍,他觉得自己要吓坏了,可梦里的他十分坦然,他望着被封死的轮回井,恒河沙数的幽紫色符箓流淌,如一块厚实的布匹盖住井口。
所有想要投胎的鬼类,都被这一块布匹一样的封禁拦住,穷尽所能都无法破解。
景天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会帮你!”
“我们会帮你!!用照胆剑魂!神剑!”
亿万的鬼类发出哀嚎,他们拼死攻击井口的封禁,单只鬼的力量根本无济于事,奋力的攻击只会让自己灰飞烟灭,可浩浩荡荡的鬼潮,却让这如世界本身一样牢固的井口封印略微黯淡下去。
景天盯着井口,忽然浮现一个想法:有一个破绽。
世事无绝对,天意如此,因而这个可怕的封印也出现了漏洞。梦里的他也觉察到了,封禁被削弱后,出现了比一刹那更短暂,比一次心动更短暂的,几乎不可能被捕捉到的机会。
但他捕捉到了,陡然纵身化作一道灿烂的银色剑光,如游鱼一般穿梭天地间,比针尖还细小的剑光自缝隙里钻入,带着景天的魂魄,投入幽深的轮回井中。
井内同样布满了紫色的符箓,它们如尘埃一样,粘附到景天的身上,让他感觉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沉重。
自那井边传来的万鬼的哭号、尖笑都远去了。
只余那一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飞蓬,千万不要失败!你是六界最后的机会!一定要……”
急速的下坠感让景天一个哆嗦,惊醒了。
他呆呆地坐起身,永安当的夜晚平凡又清凉,同过去的几千个夜晚并无两样。
景天挠挠头,方才的怪梦叫他睡意全无,梦中的情形稍有些模糊了,可并不似真正的梦那样消失遗忘,他对鬼界的一切记得清清楚楚。这叫他惴惴不安。永安当的小伙计并没有什么野心,赚点钱娶个媳妇,最好能把永安当盘下来,自己当掌柜的,然后日子就这么悠闲地过下去是最好了。
这年头江湖上厉害的人太多了,上至八十老太,下至七岁小孩,都有可能是剑术高手,路边的野狗说不定就是修行有成的妖怪。景天自觉把《十六玉楼洞真诀》练得不错,在剑术上也小有成就,在附近几条街巷也算颇有名望的少侠,可一个小小的渝州城里,比他厉害的人就不知凡几,更遑论天下英豪如过江之鲫。他一个干当铺鉴定生意的小伙计算得什么?
不上不下,不好不坏,无惊无险,无灾无病,这是小伙计景天的人生追求。
至于什么江湖神话,千秋万代,震古烁今,一世豪侠之类的,也就是想想,可万万莫让自己碰上。
小伙计景天蹲在床上抓耳挠腮,他现在切实得怀疑自己是一个转生之人。
自琴仙柳梦璃封绝鬼界,这世上已经三百余年没有转生之人了。遥想四百多年前,神剑门主扬言要斩断轮回,打破众生宿命,这也是所有传承神剑法门的修行者认可的宗旨,而这样气魄滔天的壮举,竟真个成功,这才是真正逆天而行,不愧为天道下第一狂徒的美名。
三百年来,人界新生的生灵,包括人族、兽族与妖族,其魂魄皆是九泉之力滋养出来的,轮回簿上清清白白,没有前生,也不会有来世,死后魂飞魄散,一切都重归天地。
如今无人再谈宿命轮回,只因命数皆由自己的双手决定,生死由掌中的剑器守护。神仙说了不算,阎王说了不算,皇帝说了更不算!
景天一想到自己背负着所谓六界最后的希望,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
可命数对他这般轮回之人,真如铁律一般,绝非轻易就能摆脱。退缩逃避更是无用。
正当小伙计景天疑神疑鬼之时,厢房的窗户却忽得开启,屋外飞进来一位红衣少女,落地无声,显然是习得上乘的轻功武艺。这姑娘进了屋子后左右环顾,里头漆黑一片,忽然看到床头蹲了个人影,一对明亮的眼睛闪闪发光,就这么默默看着她。
“啊呀!鬼!”那女贼大叫一声,手里飞快地朝景天掷出一把毒蒺藜。
景天见状抽起被子一抖,内气灌注下,这一条薄衾也似铁丝布一般坚韧,当空一卷便把所有暗器都接了下来。
“喂,小贼!你是谁!”景天把床边的铁剑抄在手中,一闪身便站在了那姑娘面前,他是个好脾气的,突遇袭击也不恼怒,话也带着三分笑意。
“谁是小贼了!你看清楚,本小姐像贼吗?”这姑娘施了一个火灵咒术,指尖浮现豆大的灯火,照得屋内亮堂堂。景天上下打量,见她衣着靓丽,也不曾遮挡容貌,倒真不像寻常的梁上君子,更兼她明眸善睐,面目秀巧,倒是个极标志的女郎,让人见之欢喜。
“你不是贼,哪有贼见了主人家就下狠手的,你根本是强盗啊!”景天有意调侃,还故意做出害怕的模样。
那姑娘气得挥拳打在他手臂上,并未用力,景天却装模作样地喊痛。
“别闹了,听好了,我姓唐,是唐家堡的人,这破当铺是我唐家的产业,包括你住的地方,也是我的,我回自己家,能算贼吗?”
景天一缩脖子,“空口无凭,你怎么证明自己是唐家的人?”
唐姑娘笑意盈盈,“空口无凭?那让你见识见识我唐家的暗器可好?”
“不了不了,我刚才就见识过了,那什么,唐大小姐深夜来访,是有什么事吗?你要偷……呃不,找什么东西?我帮忙啊,不是我吹啊,永安当里每件东西我都熟的很,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哼,算你识相。”唐姑娘与这小伙计逗趣,心里也颇欢喜,当下言明来意。
原来她不小心打破了一只紫砂壶的盖子,此物乃是她阿爷的心头好,唐姑娘便想悄悄来永安当寻一只配对的茶壶盖子,如此一来就不会让老爷子伤心。
景天却说紫砂壶器型多变,想找相同的盖子是不可能,为今之计只有靠他一身古玩行当的专业本领,把碎裂的盖子粘合起来。
二人言谈时频频斗嘴,这唐小姐是个急性子,景天又从来好声好气,话头一个接一个,自家心里所想就不为对方所知了。
说话间,忽然天地震荡,整个人界都在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中摇晃。渝州城连绵的屋宅楼阁发出可怖的巨响,千家万户惊叫不绝。
屋内二人更是感觉到遥远的所在传来可怖的气息。心里慌乱无措,脚下立足不稳,景天不由自主朝唐小姐倒了过去,而她也不禁仰倒。
如此千钧一发之际,他们二人对望着,都看到彼此惊异的神色,随即,景天感触到怀中温软的体躯,面前还有那张飞速接近的娇靥。
小伙计景天害怕自己坏了姑娘家的清白,被唐家找上麻烦,心里大惊,连忙低头,于是他猛地一个头槌重击,把唐家大小姐的鼻血都砸了出来。
这巨震来得突然,结束得也快,不一会儿,震荡平息下来,渝州恢复安宁,永安当的这件小屋中更是死一样的寂静。
“唔……”
景天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看到身下这姑娘要杀人的眼神。
“那什么……饶、饶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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