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等等,等我会儿嘛。”常青山的清晨少有的除了鸟鸣树响还出现了少年的嚷嚷声。孙汝回过身去看跟在后面的少年,见那少年一路不住地望一旁的山涧,不知这孩子要做什么。
“啊,找到了,先生等等。”少年终于看见了什么,眼睛一亮,撒开腿朝山涧跑去。孙汝知他自幼常青山中长大,故也没阻拦。
少年跑去水边,伸出手向水里捞去。山涧水寒凉刺骨,少年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孙汝看着他的背影半晌,忽见他一个猛子踩到水里,大惊之下疾步过去想拉他回来,却见少年又弯下腰去抱住个什么东西,也不顾被弄得一身水,站起来笑道:“抓到了!”
孙汝在水边停步,见少年转过身往岸上走来,怀里抱着的居然是只有脸盆大的龟。那龟生了一副笑脸相,向前伸着脖子看着他。
“先生,这是福儿。”少年抱着龟趟水过来了,“咱们带着它好不好?”
孙汝看看少年脸上的水珠和笑容,又看看仿佛静止了的伸着脖子的笑面龟。
“你照顾它。”半晌,孙汝终于开口了,“回去换衣服,走了。”
少年得了答应,喜出望外,当即抱着龟跑回竹屋。龟的脑袋随着少年跑动一颠一颠的,却始终是副笑相。
孙汝看着一人一龟乐颠颠地跑走了,转身向山涧里望去,心想那龟看着年纪不小了,怎么自己以前在这里时从没见过?又想,幸亏当初没见过,否则定要被师弟抓去炖了汤喝。
“先生,换好啦!”不出片刻,少年换了套干净衣服出来,手里还捧着个大木盆。那笑脸龟趴在盆里,伸着脖子向外瞅。
“走吧。”孙汝淡淡说了声,移步往下山的路去。
“不和我爷爷说一声吗?”少年跟上,回头瞅了眼竹屋,忽然有些不舍。
“不必,”孙汝一边走着,一边对少年道,“你祖父将你托付给我,从今以后你要跟着我了。”
“那我们可以回来看我爷爷吗?”下山的路前几日叫雨水冲过,还有些泥泞,少年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但好在自小就走这山路,故而现在还有功夫同孙汝说话。
“等你以后长大,可以自己回来。”孙汝道。
“先生不回来了?”少年问。
“嗯,不回了。”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山林里缓缓走着,间或有少年险些滑倒时发出的惊叫,惊起几只林间小雀,除此之外,只有水流着的声响。云雾悄悄隐去了身后的路,竹屋前的一碗茶盛着水汽,溢成一满,却未漾出一丝想来松动碗口的波纹。
常青山的一切都是幽的,两个正离去的人心里念着同一个地方,而那地方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啊!”陈阿四挤到围在医馆门口闹事的人群中央,想要将事情解释清楚,但声音却被更高的不满声淹没,他只能徒劳地挥舞双臂。
“阿四,没关系!咱一定把你家受的冤屈给平回来!”一个身材臃肿的妇女挥舞着厚重的手掌,朝陈阿四喊道。
“不是,不是!”陈阿四欲哭无泪,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个词。
医馆内,百年心坐在桌旁沉默着。百一叶站在她身边,一双眼恼怒地望着门外的人山人海。当归担忧地陪在百年心身边,时不时望一望门外。屋内的沉默是外面的沸声压不住的。
到了晌午时分,日头烈了,许多人抹了把脸上的汗,相互招呼着要回去了。
“咱晚上再来!”
“就是,何苦在这日头下烤着?晚上一样闹他个翻天!”
官府的人在这会儿终于来了,棍棒吆喝着赶走了剩下的几个人。医馆门口剩下一堆烂菜叶臭鸡蛋,在烈日的炙烤下愈发地烂成一摊了。
“哐”的一声,百一叶重重放下茶杯,怒道:“还有没有王法了?报官吧,让他们彻底闭嘴!”一旁的几个伙计和当归赞同地点头。
“那你的医馆还要不要开了?”正在这时,门外走进个笑眯眯的女孩儿,浅碧的衣裙仿佛给烦闷里的几个人带来一丝清风。
“自然是要开的。”百一叶见这人进来,原本的怒气莫名地消散一点。
“那就过来,听我说。”来人正是孙安锦,正微微笑着,朝百一叶走来。
百一叶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还是向前走了几步,附耳过去。
“为什么啊?”听完孙安锦的话,百一叶惊讶不小,“直接报官,省去多少麻烦!”
“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报官吗?”孙安锦嫣然一笑,走到桌旁为自己倒上一杯茶水。
“拿不出什么证据呗。”百一叶翻了个白眼,也走到桌边,从孙安锦手里接过茶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无凭无据的事闹得这么大,你觉得接下来,他们要怎么收场呢?”孙安锦将杯子凑到嘴边,吹去热气。
“要么找证据报官,要么一直闹到我家给个让他们满意的答复。”百一叶答着,似乎想到了什么,看着杯里的一片碎茶叶,沉默下去。
“我师叔查了,杨七来闹之前,找过几个外地行商。”孙安锦呷一口茶,道。
百一叶点头表示记下,却没答复。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李二姐的。”孙安锦看向一直坐在桌边沉默不语的百年心,想起昨日傍晚的事来,忽然有些不想说了。
“什么事?”当归赶忙出声问道。
“有些人说,李二姐以前就做过相似的事。”孙安锦把握着分寸,没再往下说。直觉告诉她,那件事和现在这件事对百年心的刺激或许很大,又或者,现在这件事只是一个爆发点,而以前的事才是一切的起始。
果然,这话一出,所有人立刻忧虑地看向百年心。百年心只是静静地垂着头坐着,不言不语。
“以前是以前。”百一叶似乎也不愿想起往事。
“只是这事被人拿来做了文章,”孙安锦看众人的反应,知道这件事或许比较棘手,“李二姐,你能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看屋内几人似乎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孙安锦不由担心起来。自己最不愿意去想的事,往往最会被人拿来做文章。
所有人都看向百年心,等着她开口。
“说起来,倒也没什么,”百年心终于开口了,声音冷得非常,神情也平静得非常,“当年母亲病重,接到家书时我正在照顾师父。师父带我去西楚采药,染上了‘风寒’。本以为是小病不碍事,可后来发现那边的村子都渐渐染了病,师父的病也愈发严重。我们意识到这或许是时疫,于是赶紧动手研制药方。方子即将完成时,师父不治身亡。我一人将方子完成后,把它交给了当地人分发制药,自己赶回枣县。”
“回到枣县,还是晚了一步,母亲已去世了。有人说我不孝,估计就是这件事吧。”百年心淡淡地结束了讲述。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孙安锦看向百一叶。这姐妹俩的心结就在母亲去世一事上,不知一叶此时是个什么想法。
“二姐辛苦了。”百一叶只是淡淡回了一句,没有任何情感。或许这件事在不同的角度看,即使事出有因,也难以被人接受和原谅。
“可这和不给陈阿六医治有什么关系?”当归忽然插嘴道。
孙安锦一想,倒也是,这件事对大多枣县人来说只是无关痛痒的事,死的又不是他们的娘。唯一落了话柄的,也就是百年心被人议论的“不孝”。
“后来我回去那个西楚村子,才知道当初我将方子交给的那人将方子卖给了官府。官府先是将方子高家出给了当地富家,那家又管穷人要高价,买不起就卖地,再不行就卖身为奴,当地人叫苦连天,最初那个卖方子给官府的人早就跑了。”
“我赶紧又写了一副方子,给了当地人,可制药的药材被握在那富家手里。没办法,我动用了李家的商道,制药发下去。”
听到这里,百一叶终于有了反应,猛地转头看向二姐:“家里几年前曾在西楚那边出了事,险些亏空了李家。”
“就是那时候。”百年心点头,“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最后才放弃了我,选择了你吧。”
这话说的是另一件事了,孙安锦敏锐地察觉到。就是李家的那个秘密,她写了信托穆云深去查的那个秘密。
“可谁想到,那批药被人动了手脚。”百年心继续讲道,“制药时,有人被那富家高价收买了,加了一味其他的药,有人一喝下去就呕吐不止。那富家就说,他那里卖解药,依然要了高价,又说我是个骗子,是专去害人的。”
“可是当地人不信,”说到这里,百一叶忽然笑起来,笑容在苍白的脸上是那么的脆弱,“他们说知道我是被人害了的,纷纷鼓励我尽快制出解药。我当时感动得不行,信誓旦旦地应了,毕竟要解那味多加进去的药很容易。可是我忘了,当地的药材握在那富家手里。”
“于是当地人跟我说,你像上次一样,用你家的商道啊。可是那是李家已经陷入了危机,还是多亏长姐后来力挽狂澜,才保住了李家。当地人这次却没再听我的解释,只骂我跟那富家一样,为富不仁,见死不救。当时我年纪小,气不过,就打算在夜里离开,不再管那些人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