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故事长眠于山底
晟在与明延说他的故事。
小时候,白日总长得很,他为解无趣,便去听口舌伶俐的先生说故事,其间生死离别,都不过云淡风轻一回书,折扇一敲,赚个满堂彩。
旁人的故事再有趣,刀尖剜不上皮肉,话中的珍馐也不能果腹。他只听个热闹,热闹够了,最多生出些行侠仗义的心思,更多的人与事,则是且听且过。
然而现下不同,他不希望明延也且听且过。
烛灯悬在头顶,光束柔和。月夜最宜对酌,想来千家万户都应是如此,暖黄灯火下,清酒小菜来佐闲谈,嚼出满口人世的滋味。
若非横生变故,他也本当如此。
一双酒盏形影相叠,举向案前,不轻不重一磕,叩出清脆声响。
明延的酒盏递到唇边,一路上手不甚稳,袖角浇上两三滴酒浆,深深浅浅,与泪痕无异,这像是个为侠客解忧的法子。
思绪由酒香引路,径自去寻夫人曾酿的那坛酒。
也算是走运,大抵今夜能将醉乡,作了故乡。
他说往事时,有意望向明延——
旁人的悲悯或是嘲讽,于他心头都算是根刺。所幸他听得认真,敛去平素玩笑神色,这让他心中平添谢意。毕竟没人愿意拿心头陈疮来为旁人助酒,他是有求于他,也只有他能帮他。
千头万绪纠集过一合,故事正跌宕。
拔刀相助反遭构陷、妻离子散各自流落,这桩桩血泪、字字荒唐迫得齿关发冷。平日里掌腕提刀颇为有力,现下却软了筋骨,盏中酒倾下大半,酒浆淋漓泼浇袖角。
他恨么?
这是自然。
可他该恨谁?
最是无情京都月,从来下照罗帷、而非布衣。
他、那对陷他于如今境地的夫妇,还有普天下多少看着青天的脸色过日子的百姓,谁也不高出谁分毫,名姓由达官贵人呼出口,往泥尘中一滚,全是命如草芥。
或许他该恨这无从更易的世道!自打开天辟地那日起,烈日悬在上、黄土俯在下,人命就有高有低。
对,他晟是活着,可好多人,已然熬成了无名无姓的枯骨,又或是被贵胄座下的车辙碾作齑粉,尸骨无存。谁能留下几点鲜活的血色,来作为曾活过的佐证,都是天赐的福惠。
只怕历经此劫,也不过是行人途中衣冠冢,命脉落地无声。
“我可以。”
晟拿着一把剑。
“我知道该怎么把这一切都解决掉,我们需要的不是别的,而是杀了四王爷。四王爷心在京都,离我们有十万八千里之远,可他却能够掌管军务,要是我们作为正统的血脉,只能够蜗居在这里。”
半生自得、余生无望,连同一朝命数更易,种种事端于心头翻搅不休,这是钝刀的凌迟。再看前程,仿佛有极干净利落的一刀,将命途生生割裂开来,催得目眦欲裂。
饶是如此,依旧抑下了眼底将坠未坠的泪——往事到底不曾尘埃落定,落泪不是个好兆头。
神思尽数收拢,双手举杯向人一敬。旧事自然不能轻轻拈起,先前说话时,不甘并怨愤牵连筋骨钝重,半杯好酒便宜了桌案。而此刻敬向明延时,却是一滴未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