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眼便是过年。依着数千年的民俗,举国上下洋洋喜气, 城中乡里五色缤纷。金陵众人因旧年过得极尽辛苦, 都挺高兴它滚蛋了。新年虽也肉眼可见的辛苦, 大抵都是些体力上的活计罢了。
薛蟠少不得也得陪二叔走亲戚、见见金陵商界老伙伴小伙伴, 大年初四上险些被人捅刀子。该大叔不会武艺, 那一下却又快又狠又猝不及防、薛蟠好悬着道。
“阿弥陀佛!”和尚跳起脚喊道, “大叔, 贫僧不认识你啊!”那人一招落空还想返身再刺, 主家的两个奴才急忙上前拉住他夺下刀。
薛二叔告诉道:“他们家原本是替军中供油布的。”
“可咱们家又没垄断。”今儿来的人年岁都在四十以上,小年轻就薛蟠一个。他难得有机会装嫩, 委委屈屈的。“别家又不是不许供!”
人群中走出一位老爷叹道:“薛大爷,你们家近日新定的质检单子太过于苛刻, 军中皆拿你们的做标杆, 别家已没法供了。”
“啊?”薛蟠眨眨眼,“我们也是依照军中需求特点做的。”哦, 我们是自动品质升级,因为改良了工序。
另一位老爷道:“薛大侄子,为何军中数样东西忽然又提了要求?”
薛蟠抿嘴:“把山东水师和琼州水师的抄来融合了一下。东洋倭寇西洋海盗悉数蠢蠢欲动,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油布不好, 海上一个大浪打过来,满船的辎重都得泡汤。补给出了问题肯定打不赢。”他伸出手指头, “但凡输了一仗, 江南就会重新变回战场。换做你是倭寇, 是抢惠州划算还是抢通州划算?”
众人大惊失色。薛家是王子腾的亲戚, 薛蟠又熟识多名凤子龙孙,这话没人敢不信。过去十几年江南无战事,军需也惯于扯淡。真要打起来,早先的东西确实不能再用。
再出来一位道:“薛大爷,你们的价钱如何做得那么低的?”
薛蟠茫然:“二叔,我们出去军中的价钱不是挺高的么?”
薛二叔道:“不高。陶老爷子不是成日哭穷么。”
“哦,他没好意思跟晚辈哭穷。”薛蟠看着旁人,“他也跟你们哭穷了么?”没人吭声。
薛二叔道:“老陶便是想用极少的钱买极好的东西。舍得就卖给他、不舍得便作罢。这不是寻常事么?哪家客人不这样?”
最先那位老爷皱眉道:“薛二老爷,你们家是看陶将军颜面、特特出低价给他?”
薛二叔点头:“一则是亲戚,二则我们家也不靠这些东西赚钱,三则陶远威实在清廉。诸位,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武将当中,清官能有几个?将军若不清廉,仗打输了,首当其冲遭殃的是当地百姓,然后就是咱们商贾了。那损失岂是卖些低价货品能抵的。”
众人面面相觑。虽知道他扯得太离谱也不好辩驳,否则薛蟠能当场来一篇策论。
捅刀子大叔喊道:“多少钱还不是你们两家私下里说了算!”
薛蟠忙说:“这个容易,给你账册子瞧。军中的账目咱们不能看,不过你可以托人给兵部和都察院上折子,让他们派人来查。”
众人又愣了。
薛蟠摊手道:“因为我们是真的出了低价高质货品,所以非但不怕查、甚至巴不得这事儿天下人都知道。既然没捞到钱,好赖得捞个名声啊对吧。”他作了个团揖,“哪位大叔大伯愿意帮这个忙,价钱好商量。”
有人问道:“帮什么忙?”
“炒作啊!举报我们家跟老陶搞暗箱操作,让京城大张旗鼓派钦差大臣来查。说不定贫僧还能混个朝廷表彰什么的。”
薛二叔击掌:“小子,这主意不错!怎么早没想到呢?”
叔侄俩一闹,人群中有几个满脸写着措手不及。看来今儿本来预备了一出大戏。素日太低调,被人误以为很好惹啊……薛蟠笑眯眯道:“不论如何也得让孙大人给弄个牌匾什么。”
东道主问:“孙大人是谁?”
薛蟠“哎呦”一声:“二叔,那事儿……你告诉贾大人没?”
薛二叔哪里知道什么事?再说他也不知道指哪个贾大人,横竖演就对了。“不曾。”
“我还以为你说了。待会儿我去告诉吧,结交一场。”
众人瞬间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应天府尹贾雨村要离任,升官贬官不知道;新府尹姓孙。薛家就知道了?
薛蟠歪着脑袋看了那捅刀子大叔半日,大步上前从旁边的奴才手中夺下了刀。众人大惊。薛蟠随手一挥,“咔嚓”,旁边的茶几一劈两半。乃举刀在手:“不知在座诸位有谁杀过人。”
厅中默然。
“阿弥陀佛。”薛蟠皮笑肉不笑道,“贫僧不杀人,不是没本事杀,而是佛祖不许。贫僧假装斯文,不是为了诗僧的虚名,而是懒得动武。眉来眼去的那几位,你们心中有数。今后见贫僧最好绕道走。不然,说不定贫僧会忽然想起什么。相信诸位就算没偷过税,也都行过贿。顺手还可以拉几个赃官下水,甚至扯掉一长串官帽子,就跟前几年山东河北水灾大案似的。多有趣啊是吧。”
朝中官员分派联系枝蔓相连,若是因为商贾摘掉一长串官帽子,别家岂能不报复?东道当即出来打圆场,薛家叔侄也乐呵呵点到为止。
谁知居然还有不服气的,尖声道:“难道薛家是干净的?”
薛蟠得意道:“你们行贿都是行给赃官,贫僧行贿直接行给国库,能比吗?”
这下再没人敢吭声了。
薛蟠回到座位,薛二叔吃了口茶没事人似的说:“三点钟方向,邹老爷身后、涂老爷旁边,那个穿褚色的胖子看你眼神与众不同,气度也不像是商贾。”
薛蟠扮作跟人打招呼望了一眼,好悬没忍住吹口哨!“皇帝派去山东调查假海盗案的钦差,当朝都尉,姓仇,名字我没记。今年他来过一次扬州。彼时琏二哥哥还在给吴逊当学徒,他扮做富商仇大官人送钱送美人说要谋盐引子,试探了好几回。”幸亏咱们家有见人就画画像的好习惯。
薛二叔嘴角微翘。“他身后那名护卫像是军中人物。”
“根据长相判断,这位是山东水师的郑将军,孙绍宏的上司。”
假海盗案罪魁祸首孙绍宏孙绍祖两兄弟已经一死一抓。大过年的仇都尉跑来金陵试探贫僧,八成是婉太嫔趁忠顺王府的人不在、把什么线索抛到了薛家头上。亏的贫僧前几日还怜悯她。阿弥陀佛,慈悲心不能乱撒。
略坐会子,薛家叔侄整整衣衫,一副预备去告辞的模样;仇都尉果然站了起来。出了方才那乱子,他俩早早辞去也正常,东道主亲自送出厅堂,在门口与仇都尉撞上了。
仇都尉拱手:“老爷子。”
“仇大官人。”
东道主便介绍他们两边认识。这回仇都尉既没使假姓氏也没使假籍贯,扮作了京城来的大木材商。薛家叔侄没把这个胖子放在眼里,打个哈哈就走;仇都尉也没粘着,与东道主同回了堂屋。
回到府中,薛宝钗滋溜跑出来嚷嚷:“大哥哥!出事了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