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送往京城之前, 王狗子只是个寻常小镇少年,读书略好罢了。进了京城,才知道世间真有入口即化的酥肉、滑柔似水的绫罗,也真有通身白雪的骏马、勾心斗角的雕栏, 亦是真有出口成章的先生、闭月羞花的美人。而且都很多、很多、很多。彼时王狗子确以为自己修行十世才有今日之好运。于是他很快顿顿有酒有肉、出门有车有马, 教授他读书的先生高中进士, 连案头的砚台都使上了端砚。
有一回夜里读书, 王狗子饿了。姑祖母派来的书童早已睡着, 他不好意思喊醒那孩子,便自己偷偷溜去厨房想踅摸点儿吃的。管厨房的两位婆子坐在门口闲聊, 说着说着说到他身上。
一个摇头道:“哪有人家无缘无故对远房亲戚这么好的。来日少不得连皮带骨吃回去。”
另一个叹道:“那孩子太小,又没见过世道艰险,巴巴儿掉在狼嘴里。可怜见的。”
王狗子懵了。后一宿没合眼。
过了两天, 上峰来人,开始教导他假扮成姓穆的。王狗子终究年少, 东平王府也只进去过一回,听到的都是姑祖母艰难之类言语。琢磨着也许她老人家不过是想让自己扮作婆家的远房侄孙、好得个膀臂?遂学得挺勤勉。
与邓姑娘相识本是春日。趁着花树成林,王狗子去道观中少住, 捡到了邓姑娘放飞的风筝。那几天他可巧看了本新鲜评话,说的正是月老为媒、引风筝替两个有前缘的年轻人结成百年之好。王狗子一时兴起,在风筝上题了首诗。没想到, 观中道士居然引着邓姑娘的丫鬟前来索要回风筝。
这段往事,王狗子闲聊时说给法静和旺财兄,只隐去了风筝上的落款是穆生。法静立时道:“显见人家挖好坑送给你们俩跳。”小穆却说纯属偶然。法静鄙夷了他一眼没再争辩。
过几日,张子非来庙里瞧他们, 旺财兄登时丢下小伙伴围着人家转。法静趁机告诉王狗子:得闲将他和邓姑娘之相遇说给张施主。然而直到张子非告辞离去, 小王并没寻到机会。
之后薛蟠打发他独游上海。骑着马刚出了金陵城门, 便听见有人喊“狗子兄”。只见不远处停着辆马车,薛蟠从车窗笑眯眯探出个脑袋来直招手。王狗子哼哼两声,拍马到了车前。“上车。”薛蟠简短道,“有话说。”
马车飞跑,不多时来到送行的十里长亭。二人下了车,坐入亭中。
薛蟠环视几圈儿,轻声叹道:“此亭本是做送别使的。沪宁扬三角渐渐连成一体,快速马路上每日不知往返多少行人货品。长亭短亭没人送别,早晚会变成抚今追昔的观光景点。”
王狗子没听明白:“如何就没人送别了?”
“道路越来越合适马掌、配套设施越来越齐全,金陵到上海常规只要一天半、赶路更快。从你老家纪山到荆州,家里买不起马的寻常老百姓,一天半能走到不?”
“走不到。”
“早先是别时容易见时难,现如今相见容易得紧,也没什么时间送行。”薛蟠懒洋洋趴在石桌上,“然而还是现在好啊。”
“薛兄弟想说什么?”
“想跟你讨论下邓小姐的来历。”薛蟠直起腰背。“这个小姑娘,从出生没多久就开始被利用。”乃先慢慢介绍了穆家三房,提到小穆时顺口带上邓家。
王狗子吸了口气,已猜到八.九分。听罢垂头道:“那……风筝?”
“不止风筝。评话故事,你们俩事先都看过。其中的‘前缘’章节便在影射穆邓婚约。”薛蟠嗤道,“所谓的八字吉利、旺夫,明摆着是邓家为了把女儿卖个好价钱弄出来的。穆家因为迷信、或者因为受骗,仗着自家是王府强定下周岁小女娃的终身。骗子加强盗之行径,居然被描绘成美好缘分,荒唐之至。如果穆少爷碰巧是个纨绔、或者是个龙阳,邓小姐这辈子岂非毁得干干净净?”
“我姑祖母……”
“当时她已经开始规划吴贵妃进宫了。后来邓大人送孙女进宫,十成十也是她撺掇的。”薛蟠遂跟他科普后宫诸事。
王狗子听罢苦笑:“萧少侠说,人家捏住我做把柄要挟她,我还不服气。”
“周皇后还是淑妃时,邓贵人曾借请安、奉承之类的活动,通过她吃什么零嘴儿、精神好不好,清晰掌握了她的例假。这消息吴家并未独享,反倒时不时透露给后宫各方势力。周皇后那些年算颇得宠的,却只生得一位公主,某种程度上正是吴家成功利用了三宫六院。”薛蟠耸肩,“有什么用?机关算尽,最终谁掌凤印还不是看皇帝高兴。”
王狗子慨然道:“机关算尽……好一个机关算尽。我姑祖母正是机关算尽。”
“哦,那倒不是。”薛蟠摇摇手指头,“你姑祖母一手烂牌竭力打赢,我很佩服她。”
“烂牌?”
“咦?你不知道她的故事?哦对,应该不知道。”薛蟠又说了东平老王妃早年遭遇。也慨然道,“多数情况下,夫妻是常年争斗的。然而在巨大的武力权力差距面前……再说,像邓家那样的人家多了去,个个想把她灭掉、占她的位置。如果有的选择,她岂能愿意嫁给土匪。如果有的选择,她也不会跟欺负过她的娘家合作。所以你看,没谁不可怜。”
王狗子眉头紧锁、脱口而出:“王家不可怜。”
“你们王家的族长确实不可怜。你呢?你父母呢?你先生呢?”
王狗子哑然。
“虽说你后来只是成了一枚要挟邓贵人的棋子,和你相类似的优秀子弟许多做着别的差事,助纣为虐。他们本性其实都不坏,然而连意志都被剥削阶级剥削了。”
王狗子右手托着腮帮子:“薛兄弟又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薛蟠微笑道:“到了上海,给你安排了住处和书籍。得空看看。”
王狗子失望:“……我还以为,上海有什么人在等着我呢。”
“哦,并没有。”薛蟠挤挤眼,“不过你可以试试等什么人。”
王狗子霎时惊喜:“喂喂!说明白些!”薛蟠早已蹦上马车,一溜烟儿跑了。
半晌,长亭中传来“嗷”的几声咆哮。
数天后,元宵佳节。
薛蟠把自家母亲弟妹丢下,跑到扬州看灯去。一晚上竭力奉承林如海,使尽了溜须拍马之能事。明徽郡主全程淡定,拉着林黛玉没放过手。林黛玉跑了一趟香港,性子也沉稳许多。早先她最爱跟人比赛猜灯谜,如今已不大捞战利品了,猜出来便罢。薛蟠听见她猜的答案,说问问店家猜中没。黛玉悠然道:“不用问,中了,我知道。”薛蟠深深感受到了来自学霸的无意识碾压。
金陵也一般儿热闹。
小穆费尽口舌想与张大妹子同去,可张子非要陪母亲、小王又去上海了,最末只得灰溜溜和法静和尚一道逛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