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破晓,白子画已行气一周。手持书卷走入桃林时,花色天海尚未脱去静夜的幽隐。
他叫小骨不用刻意早起,随意便好。自己却不曾在衾被间多留,夜间瞑目屏息稍作歇息,总会在日头前起身调息,在桃林中守候日出,或展卷,或练剑,或静思,或凝望。千年如一日,并不须有意谨持,习以故常,太阳的作息成了他的自然。
是以也让小骨毋须刻意。拜师前那一年晨兢夕厉,尽早尽晚。她是一心拜师,也顾不得有悖自然。之后按部就班修行,自不必这般劳心苦身。总是自然形成的作息,最是恰契和长持。
白子画伴着渐明的曦光,感受着长剑的随心□□。心本无定意,剑却有成心,剑身大起大落,剑尖频频指向长留山主岛。
今日要带小骨下山历练,怕是不能成行。山中有事。同时发生,并非偶然。怕是和小骨将临的那一劫有关联。就在下山之前。横霜剑感应,收回剑鞘,在主人心口轻鸣。
日初气清,露湿白裾,桃花含泪,风过满怀。海上微微涌起潮水,正是月初。
也是奇了。辰时已过,仍不见小骨起来。
对小骨不做早起要求,也因小骨并不惫懒贪睡。若非功课紧迫,不必起得过早;若非疲乏异常,小骨自不会醒得过晚。昨日小骨分明是早早睡下了,一夜安然。思及更是纳闷,走进房中去看。
小骨满面苦色浸透,他竟没有感知到?秀眉紧拧,要把他的心拧起来。蓦地心猛然下沉,坠落的惊痛中原来是小骨猛然抓住他的袖子。
“师父,求你,不要……至少不要用断念……”
牢牢抓住,昏睡中的人是何来的力量?当年她倒在诛仙柱下,钉刑累累血流如注,又是如何拼命抱住他的腿,拼命去抓他手中的剑……
呓语模糊,血肉模糊,模糊了今昔。当日断念呜咽,跟了小骨七年不肯伤她。他却狠下心来,凝视手中的剑,着魔一般刺向她每一处气脉。
鲜血覆水难收,记忆绝不罢手。是小骨抓得太紧,还是他左臂伤疤发作?是伤疤疼痛,还是小骨身心俱苦?
“我错了,师父,徒儿知错了……”
那日哭不出的泪水,今日湿了枕席。纠缠不清的发丝,浸漫成血。满眼满心都是她的血。
“小骨,是师父的错!”
一语惊醒。他既有错,就当弥补。小骨又陷入往事梦魇,他难不成看着小骨伤口流血,不去止血却是去捂自己的伤口?他这个师父怎么当的!
要唤醒小骨。噩梦一久也要以假乱真!
握住她死死拽着他衣袖的手,她僵硬得煞白的小手只剩下指尖嫣红,点破他左臂痛楚。一样嫣红,漫上白袍。
白袍血迹,只在余光,全心看着她紧蹙的长眉,她的脆弱,她的韧性……运功催入她双手。立时殷殷血色从她袖口漫过来。不是她的血,不必看。继续运功。
不是她的血。定神,定神!入目皆外物,入心是心魔。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徂。
血色视而不见,疼痛触而不觉。淡色无色,惟有她浅浅腮红重又静放,桃花靥靥。万物无动于衷,但她缓缓睁开眼睛,星火点亮满夜璀璨,一花复苏众芳成春。方才苦念心诀镇住思绪,此刻已是思念成狂。
眼皮好重!想睁开竟不能。浑身使不上力,只有手上似乎握着什么。再使劲去握住,喃喃唤了声“师父”,借着这个力终于打开眼前一线天,一线天光蒙上厚厚水雾。她是一直在哭?
来不及想,入眼殷红一片,刹时水雾似镜面落地,裂伤碎在心口。
“师父!”
师父一身是血,本是广袖素白,此时紧紧贴在左臂,贴在那个伤口上,毫厘的起伏,在她眼底绵延千里。师父伤口复发了?
“师父,你没事?”想去看师父的伤口,感到手上一阵牵滞。她衣袖几时满是鲜血,此时和师父的袖口连成一片血泊。手还被师父握着,师父是为她运功才至于此?
“小骨,你没事?”白子画不回答她,只是看着她。怕半刻没盯紧,都要出什么变故。忧惧之情瞬息归返,比前次来时更强。
师父眼里的心痛,那么脆弱难支,那么坚定不移,分明带着水色,映着点点殷红。绝情殿宫室血色氤氲。
是了,她是困于噩梦了,师父催化仙力救她脱困,不顾伤口流血……
“师父请稍后,小骨去端水来。”
小骨几时从榻上跃起,在他身前匆匆躬身一礼,就跑了出去。衣袖上的血迹还让他心惊,仿佛就是她的血。
好想将她抱在怀中。小骨的梦,不是往事难释,却是预示来事。又焉知是和往事无关?诛仙柱下的刑罚……莫不是小骨旧的偏执,又要遭遇新的考验?
门开了,还是那天晚上那个木桶。小骨一手提着,另一只手上却是他平日参加山中仪式的衣袍,齐整间是河水和日光的洁净。小骨也一身平日弟子的装束,青丝乖巧地束起,如此快,想必是用了法术。却知他不喜用法术料理日常。
衣衫轻放在榻上,她走过时清风徐来,是桃花的芳香。小骨说喜欢日光的气息,尤其喜欢绝情殿上晒过的衣衫,因空气中有桃花的呼吸。
静室终日终年静暖,檐墙玉色淡弱空无,渐渐也生了暖意。
臂间一阵清凉,所有的痛楚刚回想起,已成了宜人的歆享。小骨几时已跪在他身前,用清水轻柔地洗净他的伤口。低垂的长睫上是清清水露,就是这世间最晶莹的用心,在疗治着他长年入骨入心的伤口。
“请师父更衣。小骨候在外间。师父再唤小骨,小骨为师父束发。”
跪在身前的人恭谨一拜,便退了出去。
他一时不明白,为何今日要这般装束。一时也不去想,一如往常穿戴齐整了。只有经她手的衣襟,泛着桃花芳蕊馥郁,更有她的清香幽静,片刻让他沉迷了。
铜镜里小骨蛾眉未描而纤长,弯弯曲曲,似女子踏青身后的裙绦和足印,隐入鬓发幽幽微微,一缕墨色萦萦绕绕,落入他颈间柔柔袅袅,并入他青丝魂牵梦萦。看见铜镜里,她蛾眉的蜿蜒勾描在他唇间:深深的悦然化作浅浅的笑意,可是这般?
小骨抬眼,清澈见底,庄重却更深,深而无藏。芳菲满堂,一枝绿叶素华,妖娆一春,只留它献上祭坛。
献祭人退至妆台旁,叩拜在地,青丝如碧草,在他脚下生长。
“弟子贪睡迟起,请师父恕罪!请师父赴长留大殿,方才幽若报信,今日有三尊会审。”
三尊会审?真是应验了!
却不慌不忙,起身要扶她起来。小骨这样郑重,他本想在床头抱着她,慰籍她一夜噩梦……但必要一问,不可再有任何委屈,是他不能及时消解的。
“小骨,你做噩梦了……”却不知如何说,那也是他的噩梦。
小骨从地上抬头,却未曾起身:“弟子正待禀报。弟子梦见……诛仙柱……”一直分毫不乱,几乎让白子画害怕了,她此刻才换口气,他反倒能暗暗喘口气。
“醒来即是三尊会审,应是启示。师父教导,修行实修心,不论外在审判与否,都当反躬自省,审问其心。”
说到“不论外在审判与否”,小骨加快了语速,似想快快跳过这段。难为你……
“小骨,前次师父也有错。”过去的噩梦,之后的险境,你都不要一人承受。
“不,错了就是错了。是小骨的罪过,合当受刑。合当改过。此次小骨不当再犯。”
语声沉潜,和身形一般,又俯拜在地。终于明白你为何格外恭敬,你是想敬服在师父的威严之下,由此战胜心头的胆怯和偏执。你害怕再犯错。
他也害怕。
审判,审判。不,你还是不要去了。
“幽若。”白子画唤道。
“尊上有何吩咐?”幽若的声音急急传来,还没有敲门,就把要说的全说完了。
白子画并未开门:“你去叫糖宝来。立刻!”
也不再和小骨说话。叫她起来,这句话她常是不听。俯身抱起她来,抱在怀中。怀中人一动也不动,他也不动。
只有时间流动,却是流向过去。上一世,小骨在绝情殿守着中毒的师父,暗自谋划着偷盗神器,所有的惨烈,早在心中预演了,却咬着牙带着笑,要尽好在师父身边最后的弟子职分。霓漫天一事,他不由分说重责小骨,小骨只是恭顺领受。夜里失去神智,会吸食小骨的血,第二日,她面色惨白,依旧跪在门前,领受师父训责,侍奉师父起居。小骨,说你是孩子,又有几个大人有你这般坚强懂事?你什么都忍耐下来,承受下来,一个人食下全部苦果,要还给师父一片完满天地?可是小骨,你把自己都牺牲了,师父空对着天地,还有何完满可言?